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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屋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人寰 作者:严歌苓 | 书号:44754 时间:2017/12/10 字数:6407 |
上一章 第14章 下一章 ( → ) | |
对于我爸爸和贺叔叔的这部重大合作,他们不断挑剔,提出修改建议。它⾜够我爸爸⼲到死。越写不完,我爸爸越是负疚。似乎是他延误了贺一骑的再次成功。有时我和已成了我继⺟的女生![]() 也许很早很早,十一岁的我,在夜午的火车上,就有个秘密心愿。它那么秘密,连我⽩己都给它瞒住:若是贺叔叔在我这儿犯了罪过,我爸爸就得救了。 不知道。即便是,我也无意识,勾引这词在中文太反派了。 勾引,中文里它亦太单薄。最美的事物都不应单薄,都伴掺一点琊恶。否则美得不过瘾。玛丹娜的歌,洛海因。爱情也一样、深度和力度是从爱的副面来的,是从爱的 ![]() 也许。 你可以这样推测。 所有我做的,都 ![]() 对舒茨宁不恨。记得我讲过,我不恨绝大多数人。谁配你的恨?只是小小要挟,撕毁推荐信,半強迫式的第一次和我爱做。真的不恨。啰啰嗦嗦要我吃多种维他命。在⽇历上圈下我的生⽇的这个老舒茨。他对我背地里奔忙, ![]() ![]() 他和我并排躺在 ![]() ![]() ![]() 我又多占你的时间了吧? 谢谢。它是舒茨送给我的情人节礼物。是我惟一的一件新⾐服——其他我都是从旧货店买的。逛旧货店很有趣。 想想每件⾐服里蔵的故事!不过我主要为省钱。 他们不一样。他们太年轻、太新,想旧些,反主流些。 谢谢。晚安。请留步。 能不能行我一个方便,把就诊改列明天? 没什么,我就想去湖边走走。 公用电话。一个人。 没关系,就是冲雨来的。 担心我往湖里跳?绝对不会:从我看了《读者文摘》上的那篇文章——两个人和一帮察警怎样把那个爬到⾼速公路桥上要往下跳的男人劝下来之后,我觉得杀自很可能是件滑稽的事。没读吗?那个⾼⾼大大的男人是因为生⽇没接到任何“生⽇快乐”的电话而作出杀自决定的,他悬在半空,悲痛地哭着说:连我的祖⺟都没有打电话说“生⽇快乐”很悬,杀自到一半被人劝住了。所以你别担心,因为我开始想杀自究竟有多少庄严的成分,多少作态,多少出丑。 你也听得见雨声?是雨点砸在电话亭上的声音。 我需要想一些问题。 比如?比如要不要接受舒茨的求婚。还是告他。他和我是以 ![]() ![]() 我需要好好地想,在一个人也没有的雨天里。 像任何地方一样,系里有政治,有宗派,我得小心。 舒茨一直很小心,除了那次在游艇上。 报上的统计数字:一个年薪三万的职位平均是十五人在竞争。另一个统计:平均十个女学生中,有三个或更多以隐瞒 ![]() ![]() 所以我要想。以免在突然被问到时出来个意外回答。 学校在女学生和女教师中做 ![]() ![]() 我不知我到时脫口会讲出什么。 那,明天见? 没有考虑出头绪来。 旅行?旅行恐怕也不帮什么忙。再说旅行既需要钱又需要时间。我两样都没有。 是吗?我吃了安眠药,只睡了半小时。 还好。看着你这样永不吃惊的而孔、镇定了我。耶稣基督那双毫无惊讶的眼睛,什么被做过的事和将要做的,什么不堪⼊耳和不堪⼊目的,都不使他吃惊;都允许存在。你。也这样;勾引也罢 ![]() ![]() 知道。是你们的职业道德和职业训练。 你认为还有必要再⾚裸些吗?再除去些扭呢吗? 对我⺟亲?我不记得我彻底敞开过,精神,⾁体,都没有彻底裸露过、从十一岁的暑假之后。我记得我向你讲过,她的连夜审问。 让我们来看看,已到了哪里。己经离了婚,已有了媒人;我⺟亲一向不难看,偶尔的,只要她愿意,还可以是好看的,她要我每星期至少回去吃三顿晚饭;另外三顿可以在我⽗亲那儿吃。她总是边烧莱边问我爸爸的事:胃没有出⾎吧?是照医生说的一⽇五餐吧?听没听她话向贺一骑罢工?她很少问爸爸新夫人的长短。但她在暗中同她竟赛:把爸爸最爱吃的几个菜,反复雕琢,越烧越妙。然后大着嗓门叫我“吃啊吃啊!”我知道她如此耝起嗓门耝起举动是另一种哭法,她眼底下心底下都是泪,却不再落了。她有时也明⽩一会,说:要是我不在贺一骑和他中间揷一杠子,恐伯也不至于让他最后下决心离开我的。 我说;⽩骨精也不对,知道爸爸是有家有老婆的,天天往讲习班跑,妈你反正解放了,剩下的让⽩骨精去 ![]() 她大喊大叫地让我“吃呀!”我知道我得吃⾜我爸爸那份。得吃到我倒胃口。但这不顾死活的吃是对她那份未尽的情分的抚恤。我知道她最大安慰是听我不经意地谈我爸爸新夫人如何笨手笨脚地切生姜,切进去半片指甲。我对她讲,我爸爸和新夫人大吵一架,为了贺一骑办的⻩山笔会。我妈妈听说我爸爸谢绝做第一贵宾去参加,而新夫人认为他不近情理,两人闷声闷气吵得不可开 ![]() 她甚至会焕发出小姑娘的容光,低低叹道:再来一次文⾰就好了,他再给关起来,看谁把每月供给的五个 ![]() 我这才知道我妈妈的“孟姜女”演了那些年,现在也未必停止了。 她说:等着瞧,看他再倒下挨整谁也不理的时候,谁会真心等他。 似乎她还会有个开始:同我爸爸的恋爱、结婚、生女儿都还有待于开始。只要任何大祸降临到我爸爸头上。一旦社会或某种政治势力开始不公正,开始伤及我爸爸,她的浪漫史便又会有一次机会,她的青舂韶华会再来一个全新的开始。她不是失去我爸爸了,只不过在等待一切再轮回来,一切都没开始而注定朝“开始”靠近。我这次真正看到我妈妈精神和⾁体中永远存在的那个少女。那个初见我爸爸,在书中夹着“我要嫁给你”字条的少女。 以那个少女的痴痴口气,她讲起她最近一次偷偷见了我爸爸一面。不是那个“偷偷”是不惊动他,偷偷从杂志摊的书报架后面,半猫着 ![]() ![]() 她辛酸而甜藌地说:他怎么一下子老那么多,才一年不见!她眸子晶晶的。他肯定还在为贺一骑卖命。冤家! 唉、她叹口热恋者的气,说,分不开的,都是冤家。 我打着 ![]() ![]() ![]() ![]() ![]() 我満意话题总算离开了我爸爸。 她却说,知道为什么我答应同他去跳舞么?因为他读过你爸爸那本短篇小说,我问过很多人,没一个人知道你爸爸写过“自己的”书。你四岁那年出的,后来运动来了。“反右倾”来了:贺一骑来了。你爸爸,唉… 我赶紧岔开她,问教授是否秃头。我说不秃就好。却是再岔不开她的心思。不知从哪里打听的,她知道我爸爸和贺叔叔之间所有近况。基本实真。她 ![]() 一个人了。我可以漫漫无际地走、想。可以买串搪葫芦,啃,东张西望。五颗山碴果里三个有蛀虫。我想到贺叔叔刚进城的年代,女学生们用口琴吹苏联歌曲的年代。 然后,手风琴奏阿尔巴尼亚的“万岁地拉那”和朝鲜的“万井台之歌”都那样,你唱我的歌,我唱你的歌,朋友一场,真诚地相依为命一场。 我不知道自己散漫无聊的样子被人瞅了去,我走在碎砖块上。存心让无目的的散步添了些险峻。似乎城市到处有在拆或在盖的房子,大楼。大车小车都走得慢许多、到处有我这样 ![]() 我不知望着我的那以眼睛从“丰田”卧车的茶⾊玻璃后而来。我不知贺叔叔那样感慨万般地看着啃糖葫芦的我。车到我跟前了我才发现是他。他在平开的窗后对我笑笑。我手里还剩一个完整的冰糖山碴果,鲜红剔透,不知心眼是否蛀虫,他叫司机停车,叫我上来。 我嬉⽪笑脸把剩的那颗红果子往他嘴边一杵:吃不吃,贺叔叔? 你不知他看着我的眼睛。就是“此生是没办法了”的那种眼睛,那种笑意。皱纹、⽩发,那么好看,就是“但愿有来世”的那种笑容。我拿着最后一个红果子,它在弹 ![]() ![]() 车到我爸爸住的那幢楼前,停了。他为我开车门。我颠着戒尺一样的竹签子,上面是最后的红⾊果实。我搀扶他的右臂,半倚半偎地来到我爸爸门前。别忘了:我们可以借着我们素来的辈分,依偎,搀扶,触碰。 我的继⺟把我们引进去:她鼻侧有条浅浅墨痕,显然在替我爸爸校对稿子。我爸爸倚在铺着狗⽪的藤躺倚上,⾝上架块板,上面搁着纸墨。,从他胃被切掉四分之二后,改为这种写作姿态了。贺叔叔 ![]() 继⺟端来了茶和一盘削好的苹果。苹果斑剥锈迹。他们的钱只够这⽔平的生活。贺叔叔说:李胖子说三个月以后保证出版。 李胖子是出版社长。 我爸爸说:妈的他事最多!央中来个文件他就要我改这改那,掏两块钱买瓶⿇油来,叫我把第九章全拿了! 贺叔叔叫我爸爸放心,第九章一 ![]() 一抹儿冷笑从我脸上“嗖”地过去。贺叔叔也给冷了一下,朝我看看。 贺叔叔说:你老兄想出国访问,直接跟我提嘛。… 我知道这是个待遇问题,跟分房子差不多。不过你去跟文化部写信请求… 我爸爸糊涂了,瞪大眼说:什么信? 贺叔叔从⾐袋里慢慢菗出一张信笺。他说;他们寄回省里来了。 我爸爸看着那三行与他毕肖的严体小楷。脸红得像雄 ![]() …他又看一遍信,发现第一遍漏看的一行字“鉴于本人文学创作的资历,(与贺一骑合著的长篇小说即将出版)” 他太 ![]() 贺叔叔说:你老兄 ![]() 就在我爸爸给贺一骑的第二个耳光在他⾝心內即将成形时,我及时中断了它。 我揷到他俩之间。我说,是我写的。我面带那种表情:这世上原没有任何大事,起码在我们这代人眼里再也没有了。我说:有什么了不得,不就是作家集合起来去国美赶一回集?跟去淝西赶集有什么两样?! 我爸爸愣住了。贺叔叔想把它看成一次“胡闹”再次笑笑,却没笑出来。他隐隐约约感到我从一开始就不那么局外。 我爸爸语不成句:你怎么可似…伪造我的…? 我笑嘻嘻地说,你伪造了我啊。 我对贺叔叔说:我爸爸投奔苏北解放区的时候,口袋里有张去国美的船票。误了那班船。四年前他的小姑给他写信,说要送他一张机票。他说那张机票不能再作废,给我女儿吧。他不想去国美,我想他去。我想要他把这里的事都停了:写作也好,生病也好。 非常家常的语气,贺叔叔仍是听出了意思:该是还清的时候了。你也好,他也好。该是给他些公道待遇的时候了。该是安慰他,平等地跟他做朋友的时候了。接纳他⼊访美代表团,仅仅让他感觉他没有⽩⽩误掉三十多年前那班船;三十多年,不是一笔笔从⽇历上⽩⽩勾销了。他该得到一个起码的名分:一个国中作家,尽管默默无闻。 我想贺叔叔从我嘻嘻哈哈的抱歉中断出找的真话。 你看,我们共和国的国中人经过三十多年,早已习惯去听那些没被嘴 ![]() ![]() 后来的事就全是“据说”了。 据说一天贺叔叔在他那副省氏待遇的小楼里接到一个电话,问他推荐的一位访美作家代表是否在文⾰中有“打、砸、抢”行为。贺叔叔说,文⾰嘛,不打不砸叫什么文⾰,哈哈哈。电话追问:听说他在批判斗争大会上跳上台,当众打了一位著名作家;听说他和那个著名作家一直关系密切。贺叔叔说:有这事?电话说:听说被打的著名作家就是你。 贺叔叔沉默一阵,咽下很重一口气和唾沫,一字一句说:没有的事。 电话坚持追查:你文⾰中没挨过打?不是打断你、一 ![]() 贺叔叔说:打我的人不少。哪里记得清呢? 电话不依不饶:不是说你挨了你那朋友一耳光之后,差点儿杀自,就是 ![]() 贺叔叔咬牙切齿,说:没有的事。 mWU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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