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主底儿女们未删减无删减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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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屋小说网 > 架空小说 > 财主底儿女们 作者:路翎 | 书号:44637 时间:2017/12/6 字数:16043 |
上一章 第十四章 下一章 ( → ) | |
张舂田仍旧想把石桥小学恢复起来;他底田地已经卖光了,他就用房屋来抵押。对于蒋纯祖底拒绝,张舂田是毫不惋惜,他企图把王静贤重新举出来。他企图,在他底恼火的,孤注一掷的态度里,使那个刺伤着他的蒋纯祖感到伤痛。但王静贤不肯答应,首先,因为这是太使他所崇拜的年青的英雄难堪,其次,因为石桥小学底处境,在蒋纯祖底手里,已经弄得异常恶劣,他感到惧怕;最后,因为他生着病:眼睛,和腿,都不行了。张舂田和赵天知,在冬季底泥泞里,亲自用滑竿把他抬来抬去;他在滑竿上面天真地大叫,求饶,使街上的所有的人都大笑着站下来观看。张舂田和赵天知底这种穷凶极恶的,讽刺的,辛辣的作风,使蒋纯祖觉得异常的难受。 但石桥小学仍然从此倒台了。农历年关左右,连续地发生着不幸的事情,一切都崩溃了。最后,张舂田在附近的北门场上和何寄梅发生了猛烈的争吵;其次,赵天知和周国梁凶恶地打了一架…一月下旬,石桥小学底教室被人纵火焚烧了。 在北门场上,因为临近县城,每年有两次小学教师赶场的事情,大家称这种赶场为六腊战争。情形是这样的:在每年的六月和腊月,无数的小学教师——在乡下,想⼲这种职业的青年,是非常的多——和小学校长集中到北门场上去;那些希望发迹的乡下的青年们坐在茶馆里待雇,小学校长们就威风堂堂地来往着,观察,并挑选着他们底货⾊。发生着 ![]() 同时,关在石桥场底镇公所里的,用绳子捆在一起的二十个壮丁在突然之间逃跑了。何寄梅一口咬定这是蒋纯祖⼲的,虽然在这些⽇子,蒋纯祖病倒在 ![]() 那一把凶险的火,是把石桥小学烧去了一半。蒋纯祖吐⾎、发烧、病着、但奋勇地抢救东西,几乎被烧死。在末尾,他从火焰中跑出来,昏倒在地上了。关于蒋纯祖底病情,关于人类底疾病,详细的叙述,是不可能的;⾁体底毁伤,暴露了出来,累积的,无穷的刺 ![]() ![]() 在这次的火灾之后,赵天知,为了替蒋纯祖复仇的缘故,就用同样的方式把中心小学点着了。但他当场就被捉住了,挨了一顿毒打,被捆进了镇公所。关于蒋纯祖们,传来了凶险的消息,于是他们就在黎明之前,离别了他们底纯洁的爱人们,开始了逃亡。 这些事情,是发生在这年的初舂,在这个时期,在国內,是发生了一些严重的事情;那种猛烈的波浪资本主义社会存在的异化现象,认为在这样的社会里,统治,是 ![]() ![]() 张舂田悲痛而矜持,拒绝逃亡:他要留下来,拯救他底学生。王静贤是没有和大家见面就逃到县城里去了,对于这,蒋纯祖觉得悲伤。蒋纯祖和孙松鹤,跑到万家姊妹底家里去,警告她们应该暂时躲避,从她们拿到了一些钱——她们底积蓄——向荒野逃亡了。 孙松鹤说,他临县的乡下有朋友,他们应该下乡。“那么,我们去吧!”蒋纯祖热情地想去了“亲爱的石桥场,纯洁的姊妹,亲爱的克力啊——让我们前进!”张舂田,为了拯救他底学生,和他底生平的唯一的知己,托了一些人,并且在镇公所后面的荒地上徘徊了一整夜,有时假装大便,有时钻在草堆里,有时,就迫近了那间房子,把眼睛,嘴巴,耳朵,轮流地贴在壁 ![]() “走开!叫大家都走开!不要紧,我不要紧!”赵天知在壁 ![]() 张舂田,就从壁 ![]() ![]() ![]() 但事情也并不怎样可怕,何寄梅们,是有些胡涂的,赵天知,他底狡猾,是⾜够应付他们。最初,赵天知听说他明天就要被 ![]() 他拼命地奔了回来,在一间破庙里,找到了张舂田。他们相抱哭泣。张舂田仍然不愿逃亡,于是赵天知就陪伴着他。他们每天换一个居所。最后,他们就睡到赵天知家附近的一个被密林遮盖着的, ![]() ![]() 岩⽳里面的奇异的生活,也有可以作乐的地方。他们不停地谈笑:他们,在痛苦的心情里,谈一些猥亵的故事,用来乐娱自己。他们在岩⽳里放声大笑。他们看见追寻的人在对面的山坡上走过;在夜里,他们紧张地戒备着野兽。有一些凶厉的鸟雀,在黑夜中啼鸣着;有一只猫头鹰,每次总由远而近,最后停在这个岩⽳底顶巅上,发出它底显赫的啼叫。在第四,第五夜,赵天知觉得非常的烦恼,爬出了岩⽳,和它做着勇猛的斗争了。它飞回去,又绕了回来,发出絮絮的声音,它底不闭的, ![]() ![]() 终于,赵天知说服了张舂田,他们开始逃亡了。 到了现在,对于这个世界,张舂田是整个地失望了;他觉得,并不是失败了,而是失望了,因为,在人生里面,他是还是有着一种他自觉是⾼贵的执着的。如果有谁明⽩,他是怎样地爱着那一切纯洁的,生新的东西——蒋纯祖说,怀着它底偏见——谁便能懂得,他底失望,在这一瞬间是怎样的彻底了。在这一瞬间,他是毫挂不念他底胡德芳,和他底儿女们了。他向赵天知说,他希望从此脫离这个社会底一切,他预备上山去当土匪,或者到庙里去做和尚。赵天知当然是完全地赞同他,赵天知悲凉地觉得,好久以来,他便怀着这样的念头了,在人世,是一无可为。 于是他们就向深山中出发了。在他们最初,觉得是看破了一切,他们沿途讲着荒唐的故事,不住地哈哈大笑,是非常快乐的。但这样地毫无目的地走了两天之后,他们就困倦,失望起来,不能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去了。 在快乐时,张舂田觉得自己简直像那个贾宝⽟。但到了踌躇起来的时候,他就觉得去做和尚,或者当土匪,是不可能的。沿途看到的那些寒酸的,破烂而荒凉的庙宇,使他觉得厌恶。他们走进一座庙宇,看见里面一切都倒塌了,蒙着厚的灰尘,而在角落里,睡着一个乞丐。这样,他底那个感伤的,古国中的幻想,就受到了毒辣的嘲笑了。 他走到佛座后面去,随即他苍⽩地,厌恶地走了出来。“快走!快走!”他叫,一口气奔到门外,而站在冷风里。第三天他们在深山里找到了张舂田底一个亲戚。落着雨,这地方是这样的荒凉,他们爬上山顶的时候,已经全⾝透 ![]() 张舂田底对于蛮荒的幻想就是这样地破灭了。他们来到一个小镇上,不知往何处去,住下来了。 他们都变得非常的 ![]() ![]() 第四天早晨,张舂田问到了赵天知底⽑线背心,赵天知说,不见了,被人偷去了。张舂田,在他底静止的,空虚的状态中,明⽩赵天知底心情,明⽩周围的一切,不愿有所表现。在第四天早晨,这一切印象,是突然地集中了起来,唤起了他底极大的悲哀。他沉默了一下,说他们应该走了。他未说要到哪里去,赵天知沉默地跟随着他。赵天知,无疑地是要跟随着他,直到世界底尽头的,假如他真的会走到世界底尽头去的话。这是晴朗的, ![]() 这次他们向重庆走去。 孙松鹤和蒋纯祖,在亡命的当时,是非常的 ![]() ![]() 这个时代底热望和冷淡,是严厉地苛责着他们底儿女心肠。但虽然如此,在亡命的道路上,在寒凉、饥饿、疾病里,温柔地呼唤,并慰抚着他们的,仍然是这种儿女心肠。那在先前被认为不值得重视的,被诅咒,被憎恶的一切,是灿烂地集合了起来,成为福音了。爱情在他们心里;他们从来没有经验过这样新鲜,这样浓烈,这样温柔,纯洁的爱情。他们宝贵这个,甚于人的一切;他们确信,在苦难底末尾,他们将得到丰盛的报酬。他们相互之间现在是这样的坦⽩,实在;他们谈论他们底爱情,正如两个单纯无知的青年。他们,在潦倒里,常常地振作,乐观了起来,显得那样的天真,唱着恋歌。在这里,优越的才情,虚伪的骄傲,冷酷的自私,虚荣的竞争,是都完全消失了。蒋纯祖温柔地相信,活着,必须行动,他应该像所有的人一样地去结婚,承担一切:那个“胡德芳”终归是并不怎样可怕。在这个温柔的信念里,他是怎样地赞美着他自己底纯洁呀;假如他觉得痛苦,那便是他底自私的过去不肯轻易地饶恕他。 他向孙松鹤告⽩了,他说他已经明⽩了自己底自私,傲慢、虚荣;从此他将照着大自然底样式,在舂天开花,在冬天抱着对舂天的庄严的信念,平实地为人;他将照着一个穷人的样式,平实地为人。孙松鹤由衷地为这个 ![]() 他们每个人在⾝上背着一条军毡,他们每个人拿着一 ![]() 但立刻他就爬了起来,勇猛地前进了。使他爬了起来的,是她,万同华。 他不再能够相信,使他爬了起来的,是这个时代底命令,壮志,和雄心。他很明⽩,使他再生的,是一个忠实的女子,是那一份爱情。他爬了起来,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一个女子,还需要他,并且被他需要。他在那短促的几分钟內冷静地经历了死亡,他冷冷地觉得,他已经报复了他底朋友,和这个世界了。但在这个时候,她,万同华,在微光中俯下⾝来了,向他说:“我喜 ![]() ![]() 他相信,很多年来,他只有这一次的跌倒和爬起是毫不虚伪的。他后来想到,当一个人企图包容整个的时代,在虚荣心和英雄的 ![]() 他们走了一整天,在一个乡场里找到了一个关系极为疏远的朋友,在他底家里痛苦地住下来了。到了这里,他们所做的第一件事是给他们底爱人和亲戚写信。在写信的时候,他们都冷冷地,痛快地觉得他们即将分离了。到了可以希望将来的现在,他们相互之间就又有了仇恨的情绪。和外面的那个世界一发生联系,他们就各各地希望着自己底将来;在蒋纯祖心里,英雄的热情开始蠢动了;在孙松鹤心里,形成了对蒋纯祖底尖锐的敌意:他相信,这个自私的家伙,一有了出路,就会立刻抛弃他。孙松鹤是隐隐地觉察到了这个蒋纯祖在世界上对他的威胁的。特别痛苦的是,他觉得蒋纯祖是好人:他始终无法用一个确定的观念范围他。 面对着那个他即将进⼊的他一直和它 ![]() 这种傲慢,是在制造着不可弥补的创痛。蒋纯祖底⾝体是可怜到极点了,可怕的热情继续地摧毁着它。他没有一刻能安静,除非他证实了他自己底天才。住在这个小镇上,他底创作能力在突然之间升得极⾼:他是成 ![]() 孙松鹤冷淡地看着他。在每个机会里,孙松鹤都冷淡地表示他不懂这个;他表示,对于他所不懂的东西,他底心是诚实而谦逊的。但蒋纯祖敌意地表示,即使对于他所不懂的东西,他底心也是骄傲而辉煌的。 过了十天的样子,蒋淑珍寄了钱来了。蒋纯祖,是经过了这么多艰苦的时间,没有向他底姐姐们求助。现在他心里觉得宽慰。他向孙松鹤提议,他们明天一路动⾝到重庆去。但孙松鹤,对蒋纯祖底那些热望怀着敌意——蒋纯祖底这些热望,是威胁着他——犹豫地拒绝了。他底理由是,假如他也走了,他底⽗亲底来信便会扑空:他相信只要再等四天的样子就成了。他愿意蒋纯祖先走。蒋纯祖明⽩他底心情,坚持留下来等待他。但到了第三天,蒋纯祖还是变了心:他觉得他不能再等待了。于是,他丢下了一些钱,独自离去了。孙松鹤甚至连这一点钱也企图拒绝,蒋纯祖觉得难受。但在寂寞的旅途上,对这个,他并不怎样回顾;不管他怎样责备自己,在现在,孙松鹤对于他只是黯淡无华的存在。他是在极大的奋兴中;他底奋兴掩蔵了一切,他不明⽩他所离开的是什么,他并且不明⽩他自己究竟希望什么。 离别的时候,他们曾有僵硬的,痛苦的谈话。蒋纯祖问孙松鹤计划怎样,孙松鹤冷淡地回答说,他只有听天由命而已。孙松鹤明⽩,蒋纯祖只是虚伪地问一问而已;对于他底痛苦,他底接连的失败——在面粉厂上,他是丢掉了三千块钱——他相信蒋纯祖是并无感觉的。孙松鹤异常严峻地对蒋纯祖说,依他底感觉看来,在这个社会上,有一种人是会升到辉煌的宝座上去的,另一种人,懂得很少,能力也很微小,只能过一种平凡的生活,成为大的建筑下面的一撮地土。孙松鹤说这一段话的时候的严峻的表情,那种火焰似的苍⽩,那种庒抑住的奋兴,蒋纯祖永远记得。蒋纯祖当时觉得自己有罪,有痛切的忏悔的情绪;但他没有表露。这几句话,到了后来,是放出一种光辉来,指引着他:指导着他和他自己做着猛烈的斗争,虽然在旅途上的那种奋兴中,他是完全地不能懂得它底意义。 贫穷破烂的村落,江边的寒风,姑娘们仔细地照护着的炭火,孙松鹤坐在上面讲话的那一张破旧的 ![]() ![]() ![]() 蒋纯祖最先到达蒋少祖那里。在武汉分手后,他们一直没有见面;这中间,经过了四年。对于蒋纯祖,这是突飞猛进的,火焰般的四年:对于蒋少祖,这是忧苦的,冷静的四年。他们现在突然地,意外地见面了,他们觉得,这四年的时间,中间经过那么多的变化,有如一个世纪那么长,但是, ![]() 蒋纯祖觉得,带着他底全部的光华突然地站立在哥哥面前,是一件光荣的,生动的事情。蒋少祖并未准备接待他;但蒋少祖是常常地挂念着他。尤其在最近一年,对于这个不幸的弟弟,他确实相信弟弟是非常的不幸——蒋少祖是异常的同情。兄弟间的稀少的通信,当然不会是怎么愉快的;从蒋纯祖底简短的,冷淡的,乐观的,故意傲慢的来信,蒋少祖经历到一种苦恼的內心波动。他朦胧地觉得他底弟弟很有理由如此,但他固执地惋惜着他底弟弟,因为弟弟,被这个时代所欺骗,是接近灭亡了——他觉得是如此。蒋少祖并不永远嫉恨这个弟弟,有些时候,想着弟弟底聪明才智,他是异常的悲观,异常的惋惜。他惋惜他不能够在弟弟⾝上发生影响,他惋惜逝去的时⽇。他很想帮助弟弟,假如弟弟能够顺从他一点点的话,假如弟弟能够继承他底事业,弥补他底错误的,不可复返的青舂的话——假如能够这样,他确信他将乐观地牺牲自己,瞥见永恒。 聪明的,富于才情的蒋少祖,忧郁的,悲观的蒋少祖,在这四年內,一直做着参政员,没有能够在人生底战场上前进一步。他现在由衷地希望从这个战场后退了。在这个动 ![]() ![]() ![]() ![]() ![]() ![]() ![]() 现在,蒋少祖已经把他所住的一栋房子长期地典下来了。他还由于自己底爱好,买了一点一点田地。在门前的那个⽔塘边,他栽种⽩菜和蕃茄。但这只是小小的乐娱,因为他底精神现在是整个地集中在他底关于国中文化的巨著上。他相信国中文化是综合的,富于精神 ![]() ![]() ![]() ![]() ![]() “到那个时候啊,我只能拯救我自己!”他向自己说。他重复地向自己说。这句话,在他底静止的生活里,是成了他底口号;他在吃饭、喝茶、散步、种菜、收租(他是田地底主人)的时候都不忘记它。他有着一大片做菗象思索的园地,他和他底祖先们安宁地共处,相亲相爱。 但他并非是完全的古板,有些时候,他是特别地容易 ![]() ![]() 他买了五十担⾕子,在经营上面,得到了乡场人物底帮助——简直用不着他劳神。但他自己喜 ![]() ![]() ![]() 他也在城里忙于酬酢,在参政会里,是没有光彩的了。在最近的参政会里,政治底险恶的风波庒倒了一切;回到乡下来,他觉得非常的苦恼。思索了很久之后,他 ![]() 这篇东西,化去了他底半个月的时间。随后,他又回到他底正著上来。这一切都使他异常的自负,他心里很快乐。但在哲学上讲,他还是非常的悲观。——他自己这样想。闲暇的时候,他唱京戏乐娱自己;还是在很远的从前,他唱过京戏。 亡命之徒的憔悴而猛烈的蒋纯祖,是抱着仇恶的心情到来;在这种心情下面,是存在着那种单纯的乐观。但在走进这座庄院底大门的时候,蒋纯祖突然地为自己底破烂的⾐服而觉得羞聇了,这种羞聇,是他未曾料到的。这种羞聇,是这样的強烈,以致于他退了出来,痛苦地抱着头,坐在门前的石块上。 在石桥场,对于破烂的⾐服,他并不觉得什么。但在这里,破烂的⾐服使他觉得自己微 ![]() ![]() 他听到了胡琴和习戏的声音。这种声音,唤起了回忆的情绪,使他觉得悲凉。这种甜藌的声音包围了他,使他坠⼊⽩⽇的梦境。但他突然发觉他厌恶这种声音,他想到那个辉煌的约翰·克利斯多夫,他听见了钢琴底热情的、优美的急奏,他站了起来。 “算了吧!我是弱者,但我厌恶国中底声音——无声的,荒凉的国中!”他对自己说,忘记了自己底破烂的⾐服,重新走进门。 走过大的、⼲净的院落的时候,他站住了。十分奇异地,他认出蒋少祖底声音来了;蒋少祖唱着《苏三起解》。蒋少祖唱得不能说是不好。蒋纯祖从未听见他唱过;蒋纯祖仅仅听沈丽英说过,在年青的时候,蒋少祖是唱得异常好的,尤其是唱《⽟堂舂》。 是浓云密布的、刮风的、严寒的天气。蒋纯祖不知为什么异常的感动。他迅速地闯了进去。他走过堂屋,轻轻地推门。门开了,胡琴声和歌声同时止住了。 “啊!”蒋少祖惊异地喊。 在短促的时间里,蒋纯祖注意到了他底快乐的、陶醉的脸⾊。这种脸⾊即使在惊异里也没有改变。蒋纯祖注意到,拉胡琴的,是一个瘦小的、面⾊犹豫的、穿着黑呢大⾐的人。这个人即刻就收拢胡琴,沉默地走出去了。显然他是这里的 ![]() 陈景惠异常迅速地奔了出来,绕过火盆,惊异地看着蒋纯祖。在她后面,跟随着两个穿着漂亮的大⾐的男孩;他们每个底手里抓着一张纸,显然刚才在画着什么。“弟弟啊!”陈景惠,从她底女 ![]() 但在她底生动的叫声之后,就来了苦恼的沉默。蒋少祖已经冷静了;他撩起他底⽪袍,在旁边坐了下来。他十分明⽩,弟弟是遭遇了怎样的事了。 “你把我底那件大⾐拿来给弟弟。叫他们弄点吃的东西。”蒋少祖安静地向陈景惠说,同时伸手烤火。 陈景惠出去后,他们沉默着。两个男孩站在桌边;小的一个在咬着纸头。 “认得我吗?”蒋纯祖突然快乐地向小孩们说。“过来!是吗?认得吗?”他向大的一个说。 小孩们有些生怯,看着爸爸。 “叫叔叔。”蒋少祖没精打彩地说。 “是的,叫叔叔!叫什么名字?你看,你底眼睛很大!”蒋纯祖快乐地说;显然,因为蒋少祖底冷淡,他故意地如此。他底快乐的心灵,在这里谄媚、戏弄,调⽪起来了。 蒋少祖忧愁地看着小孩们。最后,他替他们扣⾐服,送了他们出去。兄弟俩沉默地坐着,直到生动的陈景惠——这第二次的、经过思虑的生动,蒋纯祖不能不觉得它含着某种虚伪了——走了进来。 使蒋纯祖感到意外的是,蒋少祖不想和他谈话:蒋少祖觉得无话可谈。蒋纯祖注意到,在自己问话的时候,即使所问的是极小的、关于亲戚们的问题,蒋少祖也露出迟疑的、不安的脸⾊来。这种脸⾊,像常有的情形一样,使蒋纯祖感到惶惑。这种內心底迟疑,使蒋纯祖体会到了,他深重的苦恼,对他感到尊敬和同情。到这里来以前的那种炫耀的、仇恨的心情,现在是自然地隐蔵了。他决心明天就离开这个冷淡的所在。 晚饭以后,他们走到蒋少祖底书房里去。走进书房,蒋纯祖所做的第一件事是翻书,其次是翻阅蒋少祖底文稿。他翻着这些,带着一种严肃的表情,好像他很尊敬。他向蒋少祖说,在乡下,他们最感到缺乏的,是书。然后他继续翻阅桌上的文稿。显然的,在蒋少祖的冷淡和庄严底胁迫之下,他企图谄媚蒋少祖。 蒋纯祖是准确地击中了蒋少祖。在蒋少祖脸上,那种冷淡消失了,代替着出现的,是注意的,严肃的表情。 蒋纯祖狡猾地继续走下去。他慎重地问蒋少祖,这个文稿,预计要写多少,什么时候可以完成。他说,最近他对国中底文化异常地有兴趣。 “你在乡下究竟⼲些什么?”蒋少祖问,靠在椅子上,看着挂在墙壁上的他们底⽗亲底大照片。这张照片恰巧在蒋纯祖底背后,蔵在黑影里,因此蒋纯祖尚未发觉到。在这张照片之外,是卢梭和康德的优美的画像。 “不是告诉过你:办一个小学。现在倒台了。”蒋纯祖说,显得很单纯。 “以后准备怎样呢?”蒋少祖问,忧愁地皱着眉,看着⽗亲底照片。 “还不知道。你这里有没有办法呢?” “你说你对国中底文化很有兴趣:你究竟预备学什么?”蒋少祖问,以搜索的眼光看着他。 “我渺茫的很。”蒋纯祖说,淡淡地笑了一笑。“是的,我渺茫得很,看你得意吧!”他想,看着哥哥。 蒋少祖继续以搜索的眼光看他。无论他底经验怎样丰富,他是被这个不可渗透的弟弟骗住了。他乐于知道,他底猖獗的弟弟已经受到了打击,自觉渺茫了。他乐于相信,他底弟弟这次到他这里来,是为了向他忏悔,请求指引的。因此,他底热情,就显露了出来;而蒋纯祖底恶意的目的,就达到了。蒋纯祖抬头,看见了卢梭底画像;在一个短促的凝视里,他心里有英勇的感情,他觉得,这个被他底哥哥任意侮蔑的,伟大的卢梭,只能是他,蒋纯祖底旗帜。于是,他就把他心里的惶惑的、尊敬的感情一扫而空了。 “你到底怎样渺茫呢?记得你从前说的话么?”蒋少祖问,皱着眉。 “不记得了。对于过去,是很难记得的!”蒋纯祖生动地说。他是在讽示蒋少祖,但蒋少祖毫不觉察。“我觉得渺茫,因为我先前相信西欧底文化,现在又崇拜我们国中古代底文化。但我还是找不到出路!但我还是要抱紧文化,因为国中 民人需要文化。这是我在乡下时候的心得。”他狡猾地加上一句——他生动而有力地说。“我最近也学会了投机,因为别人不理解我。我尤其痛恨现在一般青年底浅薄浮嚣!我更痛恨五四时代底浅薄浮嚣,因为,国中假如没有五四,也还是有今天的!”他停顿,奋兴地笑着凝视着卢梭底画相。“我们底⾼贵的卢梭啊,我替你复仇!”他在心里说。 蒋少祖觉得,弟弟底话,虽然坦⽩而实真,却不免有些危险。 “对于五四,也不能这样的看的哪!”蒋少祖快乐而又忧愁地说。 “你有一篇文章…” “哦,那是就某一点而言的哪!” “何必就某一点而言!”蒋纯祖说,奋兴地笑了一笑。蒋少祖重新搜索地看着他。 “你那些朋友,他们都把你丢掉了吧?”蒋少祖热情地说。“没有。”蒋纯祖说,于是,对于刚才的猛烈的狡猾,他突然觉得痛苦。他觉得,演戏一般地说出来,体会着那种感情,也是一种不忠实的、強xx的行为。所以,提到了他底朋友,他就不能不正面地说话了;他深刻地体会到,说正直的话,是一种崇⾼的、光荣的行为。于是他就决然地反转来了。他重新看着卢梭。“我们底⾼贵的卢梭啊,请你原谅我底奷猾的游戏!”他在心里说。 “唉,你看你弄得这样的潦倒!到底为了什么啊!”蒋少祖感动地说,温和地笑着看着他。 蒋纯祖严肃地沉默着。 “为了别人升官发财,替别人造起金字塔来,——现在是终于懂得了吧。” 蒋少祖底这句话,和他自己刚才狡猾而猛烈地说着的相似,在现在是怎样地伤害了他底感情。他不十分知道,在他底刚才的“游戏”里,究竟是他自己胜利了,还是蒋少祖胜利了。总之,因为刚才的偶然的恶行,他现在不能忍耐了。“我不能饶恕我自己!我决不可能屈服于我所希望的物质的利益!”他痛苦地想。 “现在还是不懂得!”回答蒋少祖底话,他严肃而正直地说。 蒋少祖冷静地、搜索地看着他。 “那么,你现在该懂得你自己了吧!”蒋少祖得意地笑着说。 这使得蒋纯祖痛苦得发抖了。哥哥底坦⽩的自私和轻信,突然使他感到道德的痛苦。他觉得他欺骗了哥哥;他觉得,作为一个哥哥,蒋少祖对他并无恶意;他觉得,假如哥哥有什么虚伪的热情的话,他应该负责。他玩弄了哥哥,玩弄了人类,犯了最大的罪恶。在说那一段话的时候,他决未料到他会这样的痛苦。面对着经历了差不多三年的风云变幻的哥哥,面对着他觉得是这样渺茫,这样值得同情的哥哥,他心里有锋利的道德的痛苦。 “不必再…问我。”他回答,避开了眼光。 蒋少祖,由于不断的搜索,突然发觉了什么,怀疑起来了。他用戒备的眼光看任何人,但他决未想到要用戒备的眼光看他底弟弟:他觉得弟弟是简单无知的青年。现在他突然发觉他底弟弟底深沉和辛辣了。 他严肃地看着弟弟。 “你说你究竟闹些什么?你为什么到我这里来呢?”他问。 蒋纯祖痛苦地看着他。在现在,蒋纯祖竭诚地愿意原谅哥哥底一切;即使对这种伤害他底骄傲的问题,他也能原谅。“请你不要问我。”他回答,痛苦地垂下眼睛。“啊,你到这里来,为什么?”蒋少祖跳了起来。蒋少祖觉得是大敌当前了。“你说,你非说不可!你刚才说的好漂亮呀!你简直在玩弄我!你对我一点都不恭敬!”蒋少祖,这个参政员,这个要求社会底恭敬的名人,用他底有些神经质的、尖细的声音喊着,并且冲到墙边。 蒋纯祖,因为哥哥底这种行为,他底道德的痛苦,忏悔的,同情的企图就完全消失了。他含着痛苦的冷笑看着这个被不敬 ![]() “我并不妨碍你。我明天就走开。”他说。 他底眼光移到蒋少祖上面的墙壁上,看见了他们底⽗亲的照片了。他已经有好多年没有记起他底⽗亲了。⽗亲底严肃的、光辉的相貌,他底声音和表情,由于这张照片的缘故,在这心里浮露了,那样的鲜明,好像昨天还见到。 蒋纯祖凝视⽗亲底照片,仍然含着痛苦的冷笑。“我们都不需要在我们底⽗亲面前忏悔!”在 ![]() 蒋纯祖轻蔑地沉默着。 “我底门并不对这样的弟弟开放!”蒋少祖说,冷笑了一声,走出去。 蒋纯祖立刻站起来,走到⽗亲底照片面前。 “爹爹,我意外地又看见了你!我需要诚实,谦逊、善良!苦难的生活已经腐蚀了我!对广大的人群,对社会,对世界,我有着罪恶!对一个忠实的女子,我有着罪恶!我常常觉得我底生命已很短促,这是很确实的,但我不曾向任何人说,我也不恐惧。我相信我是为最善的目的而献⾝,虽然虚荣和傲慢损坏了我!我从不灰心!我爱人类底青舂,我爱人群、华美、 ![]() ![]() 对于蒋纯祖,他不再有那种傲慢的感情。第二天天亮时在书房里的小 ![]() 他现在决未想到要对蒋少祖做任何傲慢的,辛辣的事情。天刚亮了不久,院落里有晴朗的、安静的光明,他听见了鸟雀们底活泼的叫声,他觉得好像是在石桥场。他理好 ![]() 他走回房间,写了一个很谦恭的条子。 他走了出来,因寒冷的,新鲜的空气和晴朗的光线而奋兴。天边有金⾊的光明,在金⾊的光明里,升起了柔和的卷云:早晨异常的美丽,使他悲伤地想到了万同华。他底眼睛异常的明亮,他底颊上燃烧着那种美丽的、可怕的红晕。他沉思地望着远处的:笼罩在蔚蓝的黑影里的田野。这时他看见了蒋少祖。 蒋少祖在田边的草坡上徘徊着。他背着手,低着头,什么也不看,徘徊着。显然他內心不能平安。他在这块草地上这样地徘徊,好像拖着铁链的、被 ![]() 蒋纯祖心里充満了苦恼的同情。他觉得,是他,使这个不幸的哥哥这样的痛苦。 蒋少祖,整夜没有能够⼊睡——一年来,他是经常地失眠——天刚亮的时候就冲出来了。他想得很多,但已经不再想到弟弟:在他底大的苦恼里,弟弟便不再是什么重要的存在了。他想到他底从前,想到在重庆堕落了——他相信是这样——的王桂英,想到海上底咖啡店,南京底湖衅、以及那个被杀死了的小孩。他突然为这而在良心上觉得苦恼。他想到夏陆——他最近听说夏陆在江南战死了——想到汪精卫,想到王墨:他是最近,他听说王墨在湖南的空战里战死了。在这一切里面,他想着国中底文化和国中底道路,就是说,想着他自己底道路。他觉得期望,痛苦。 “我还活着!我还活着!我蒋少祖还活着!”他说,徘徊着。“他们都死了,都腐烂了,只有我还健康地活着!生而几易,我底梦想不能实现!那种时代过去了!现在一切又在弟弟⾝上重演了,我一点都无能为力,他病得那样可怕啊!你且静听,”他说,在草坡上冲过去“过江来,百年歌舞,百年酣醉!…我蒋少祖并不信仰卢梭、并不理解康德,更不理解我底作《易经》的祖先,我是四顾茫然!我要拯救我自己!”他说,冲到草坡尽头,看见了蒋纯祖。 蒋纯祖严肃地走过来,有些不安,看着他。 在早晨底金红⾊的光明底映照下,蒋纯祖颊上的红晕异常的鲜明。蒋纯祖底那种异常的、放 ![]() “我走了。”蒋纯祖诚恳地说,有些生怯。 “啊!”蒋少祖说,走上草坡。“你怎样了!大⾐呢?”“我不要穿的,我不冷!” 蒋少祖沉默地看着他。 “你应该住几天,你应该休养,你不能走!”蒋少祖说。“要走!”蒋纯祖安静地感动地笑着回答,他惧怕傲慢。蒋少祖拿着大⾐走了出来。 “这里是五百块钱。”蒋少祖说,同时把大⾐递给弟弟。他们站着,互相避免着视线,沉默很久。 “谢谢你,哥哥。我走了!”蒋纯祖温良地说,盼顾了一下,转⾝走开去了。 蒋少祖站在树下,看着他。走到公路上,蒋纯祖回头,看见了站在金红⾊的光辉里的哥哥。蒋少祖在蒋纯祖回头的时候流泪:早晨的 ![]() “我底可怜的弟弟啊!” mWU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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