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主底儿女们未删减无删减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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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屋小说网 > 架空小说 > 财主底儿女们 作者:路翎 | 书号:44637 时间:2017/12/6 字数:3876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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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飞快地过去,人们希望它更快地过去。人们觉得目前的一切都丑恶、平庸、愚笨;人们觉得,只有到了将来——那个在人们心中战栗着的将来——一切才会变异、全新、美丽。常常在一生的时间里,人们看不到什么变化:他们看不到。最后他们就惋惜失去的时间了。“为什么,在年青的时代,我们希望时间更快,更快地过去?我们底一生是一个大梦!”他们说。在夏季,蒋纯祖希望秋季快一点到来;正如在冬天的时候他希望舂天快一点到来一样。未来的时间是神秘的,他心里有幽密的热情底冲动。他希望收获:“像神一般过活!”他想。他想秋天会给他带来庄严的宁静,深刻的悒郁,甜美的、悲凉的、柔和的牧歌,夏季底时间荒废了,在一场微雨之后,到处有悲悒的、愉快的、安息的歌,秋天到来了。山里底树木从不大量地落叶,从未在几分钟內就被吹得完全⾚裸;山里没有猛烈的、⼲燥的西风。山里的嘲![]() ![]() 在落⽇底金红的、庄严的光辉下,吹着⼲燥的西风,枯叶飞舞着:这种景象从来没有,蒋纯祖感到不快。九月间充満了 ![]() ![]() ![]() 他想,一切是好的,一切是有价值的,但他,假如得不到个人底光荣,便不能承认这些美好和价值;假如得到,那又从 ![]() 这样,他就把一切人都拉到丑恶的泥沼里来了。好的食物,人们希望自己一个人吃,坏的东西,人们就拖大家共同分担。“因为我这样对付我自己和同和指不同东西的和合与统一,同指相同之物的相加,所以我不能饶恕别人!”蒋纯祖想。到了秋天,他就盼望冬天,盼望严寒和大雪,盼望冻死。他变得乖戾、 ![]() 赵天知因恋爱底挫折而苦恼;常常问别人:在目前的这种困难里,他应该怎样做?吴芝蕙在离开石桥小学以后便没有在街上出现,万同华,受了赵天知底托付,去看了她几次:每次会面总被她底嫂嫂或弟弟跟着,显然她被她底家庭监噤了。赵天知向大家说:吴芝蕙确实已经怀孕;但万同华说她没有看出这个来。赵天知向吴芝蕙写了无数的信,最后他得到回答了,她说:不要管我。她底弟弟在场上宣言说,假如赵天知再不识趣的话,他就要动鸟 ![]() ![]() 但赵天知丝毫都不害怕这个打死过一头牛的鸟 ![]() 这件恋爱是胡涂地发生的,但发展下来,就出现了忏悔、伤痛、愤怒、人生底严肃的理想。放 ![]() ![]() ![]() 为了那个险恶的焦点,为了使自己底一切更严重、更绝对,人们做了一些夸张;在空虚的生活里,夸张就特别大,特别可笑,在严肃的青舂里,那些夸张,就使人哭笑不得了:一切是严肃的,但事实并不如此,只是你,主人公,希望如此。所以,在这个世界上,就有着无数的严肃的傻瓜。因为人们是活人的缘故,人们差不多总是不明了事实的。不管别人怎样说,赵天知确信他底爱人爱他,对他忠实,将为他反抗家庭,牺牲一切。这是陈旧的主题,但确实是光荣的主题:这个时代底反抗家庭,并不比五四那个时代容易些;这个主题,这种观念,是落到这个偏僻的农村里来了,而且它底主人公是并非所谓知识分子的穷苦的农家青年。 在他底情绪里——那是一些多么笨拙的作品!——赵天知向他底爱人宣扬个 ![]() 赵天知永远相信她是选择了自由的,但是别人把枷锁加在她底⾝上了。在万同华底访问和他底无数的情书之后,吴芝蕙回答说:不要管我。以后是长期的沉默。于是赵天知想,她是因为反抗家庭而被家庭谋杀了。在乡间,家庭间的谋杀义哲学就是哲学唯物主义、辩证法和唯物主义历史观。“马克,是常有的事;至少她底孩子是被家庭谋杀了:赵天知想。在 ![]() ![]() ![]() 某次转来的时候,他在场上遇到了那个“鸟 ![]() ![]() ![]() ![]() 赵天知 ![]() ![]() ![]() ![]() 这个十块钱,是一个乡下人托他带给他底⽗亲的,但现在他不管这些。在急迫的情绪里,赵天知是非常的直接,非常的勇猛。他向鸟 ![]() ![]() ![]() “不要骂我,老兄,我心里好焦,好苦啊!”他说。 鸟 ![]() “老兄,我们菗一口去吧!”赵天知说,鸟 ![]() 鸟 ![]() ![]() ![]() ![]() 他们进了鸦片馆,随后,他们进了酒馆。 “老兄,这个场上的事情,哪个都伸不得手啊!”分手的时候,鸟 ![]() ![]() ![]() 赵天知写了一封很长的信,请鸟 ![]() ![]() ![]() ![]() ![]() 赵天知挖空了头脑,艰苦地思索了一切字眼,写了这封信,在这封信里,他说:爱情是神圣的,自由更神圣。他问蒋纯祖那首诗怎么写,蒋纯祖告诉了他。“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请你注意。”他写,在“爱情”、“自由”、“注意”这三个词旁边加上了双圈。他称吴芝蕙为纯洁的、⾼贵的仙女;他请他底纯洁的、⾼贵的仙女在明天黎明的时候在那个池塘边上等他,和他一同离开故乡,飘流到天涯海角去。“假如明天不行,你就请你弟弟在今晚以前带一封信来,切记切记。”他写。 回信并没有来,那么是明天早晨了。 赵天知有很多的想象,纯洁的、⾼贵的仙女是一个,一同逃到城里去卖汤元或者卖香烟,又是一个。后一个是计划得很周密的,他想:假如卖汤元,他挑担子、生火、洗碗,他底纯洁的、⾼贵的仙女就 ![]() 今天他并没有能探听出来赵小知是否还存在,鸟 ![]() 蒋纯祖从姐姐那里借了钱来,给了他一部分。一直到晚上他都非常的奋兴、快乐:在明天黎明的时候,他就要告别这个可恶的石桥场,投奔到远方去了。他记得他底先生和他底师⺟底故事,这个故事 ![]() ![]() ![]() “现在轮到我了!”他想。 是的,现在轮到他了。晚上他去看了⽗亲,然后去看了师⺟,他说师⺟很爱他,他底想象是愉快而放任的。他尊敬万同华,但他底想象对万同华做着同样的游戏。某次他生病的时候,万同华照料他,他忽然觉得幸福,和她情调起来了;“我们相逢太晚了!”他说。其实是并不太晚,但他明⽩这是没有可能的,因此是太晚。万同华不理他。他不知从哪里弄了一本《少年维持之烦恼》来借给万同华看,万同华即刻就还给他,说:不好看。讲着钟情和怀舂之类的书,讲着失恋、厌倦、和杀自之类的书,万同华是讨厌的。此外赵天知还哼了几首古诗送她,她收下了,但蒋纯祖注意到,她 ![]() 万同华不相信他会成功。万同华认为让鸟 ![]() 他和蒋纯祖去喝酒。他 ![]() 人们在这种时候很少能冷静的。无论怎样,结果是就要到来了。这是好的,这里是多年的生活,苦闷、忍受,于是在黑暗里投进了一道強烈的光明,人们临到了收尾:他们觉得是临到了收尾。过去、现在、将来的一切都变得強烈而鲜明,在这一切里面,有命运底悲凉的、甜美的歌。石桥场是昏沉、枯燥愚笨的,但现在石桥场是生动的。赵天知喝醉了,靠有污黑的墙壁上,凝望着街道。 是什么力量给他带来了和石桥场底生活、思想、命运完全不同的生活、思想、命运?他想是神,是上帝。在世俗底烦琐的扰 ![]() ![]() ![]() ![]() ![]() ![]() 赵天知从不向别人说出他底感 ![]() ![]() ![]() 在苦闷中他思索哲学的问题。一般地看来,他思索得很怪诞;然而他极端认真。有一次,他告诉蒋纯祖说,他很怀疑,他不知道曹 ![]() ![]() 蒋纯祖和他底命运观念斗争,告诉他说,要以天下为己任。蒋纯祖,以他底丰富的心灵,露出了悲天悯人的样子来。一切痛苦都使他痛苦,一切快乐都使他快乐;但这并不总是如此,多半的时候,是妒嫉,愤怒、怜悯。多半的时候,带着这一切,是一个冰冷的自我,在某些时代,比方在骑士的时代,有着纯粹的好心肠。因此也有着纯粹的傻瓜;有这个时代,好心肠是复杂的一切。蒋纯祖要求实真,要求最⾼的意义。他很容易地便和一切人和解了,但他并不能在这一切里面找到他所需要的。对于实真,他有时有 ![]() ![]() ![]() 人们看见,蒋纯祖,在这个时代生活着,一面是基督教似的理想,一面是冰冷的英雄,那些奥尼金和那些毕巧林。他所想象的那种民人底力量,并不能満⾜他,因为他必须強烈地过活,用他自己底话说,有自己底一切。 那个叫做民人底力量的东西,这个时代,在国中,在实际的存在上是一种东西,它是生活着的东西;在理论的,菗象的启示里又是一种东西,它比实际存在着的要简单、死板、容易:它是一种偶像。它并且常常成了一种⿇木不仁的偶像,在偶像下面,跪倒着染着夸大狂的青年,和害着怯懦病的奴才们。 蒋纯祖,好像回顾往昔一样,透过这些时代的某些鼓吹、夸张、和偶像崇拜,就能够看见实真了。他想,一个兵士出征,一个农民离开故乡,一个工人在工厂与工厂之间辗转,在集体的生活里,得到了关于自己底命运的自觉,这是第一步。然后是复杂的,精神和物质的一切;有的停止,有的破灭,有的生长。这是一个大巨的运动,需要无穷的热情和创造;知识分子们,应该摒弃一切鼓吹、夸张、和偶像崇拜,走到这种生活底深处去。 但这是艰难的。这一切使他烦恼。而他底主要的对象,是庒迫着他的那些冰冷的教条,和一切鼓吹、夸张、偶像崇拜。人们说:人底精神活动底对象,决定了人底本质。在这里,就出现了悲苦、怀慕、怜悯、基督教的心情,并且出现了冰冷的英雄主义。这个英雄,是肯定了这个时代的理论的,但否定了统治着这个时代的感情。对于那些理论,用他自己底话说,他保留了解释权。 所以他荒废、无聊、感到厌倦。所以万同华使他感到辛辣的苦恼。也因此,赵天知使他愉快。从赵天知那里,他得到了一种全然新鲜的东西,他觉得,对于民人,他得到一个启示了。但他对赵天知保留着一种优越的感觉,并且他从不隐瞒这个。他想这一方面有了一种饥饿,他对赵天知底执拗和沉默非常的留心,非常的不満。而且,必须強制着不谈自己底题目,他们底谈话才会活泼起来。从这里产生了那种优越的感觉,也产生那种猛烈的, ![]() 他希望赵天知能够成功,但他提示说,对于吴芝蕙那样的女子,不应该存太多的幻想。他说得很含糊,因为怕动摇赵天知底热情。同时他因他们底离别——他愿意相信这个,愿意相信赵天知底猛烈的热情——而感到凄凉。 他祝贺赵天知能够成功,并祝贺那个顽⽪的赵小知。赵天知含着朦胧的微笑看着他。于是他们里有嘲笑的 ![]() 他向赵天知说,依他看来,现在就决不是“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了。他提起这个,因为他对赵天知底沉默一直感到惶惑。 “因为,假如你负了这个女子,你才真是曹 ![]() “不是。”赵天知,看定他。“将来我恐怕仍然要负她。” “他也有这样的问题吗?也有吗?”蒋纯祖想。“一个人,要负责任,要把事情做到底,对不对?”赵天知诚恳地问。 “光是这个吗?”蒋纯祖说,含着不变的笑容。显然的,赵天知心里有美丽的幻想,但他又看得很现实,这是他底苦恼。而且,两个男子在一起,流露出对女子底爱情的嘲讽的情绪来,也是常有的情形。 “光是这个!”赵天知说“前年中秋节我在西安,做了一首诗:仇未消失恨未休,満城风雨度中秋,梦断乐园心已冷,长安处处使人愁!”他在桌上抱着头,带着一种悲凉的表现,大声念着诗。接着他念其他的诗。他喝得更多, ![]() ![]() ![]() 蒋纯祖感动地看着他。 “老兄啊,这个时代也有另外的一面,也有!回到石桥场来,风风雨雨,又是一年了!”他说,凝视着蒙着烟雾,照耀着朦胧的灯火的,寂静的街道。酒馆里,除了他们以外,没有别人了。“人底生命短促,”他看着蒋纯祖,说“为理想,为朋友,为自己,为这个万恶不赦的家乡,为家乡⽗老,岂能不⼲一番事业!…” “怎样,你醉了?”蒋纯祖温柔地说。 他们沉默。蒋纯祖低声唱歌。他们看见一乘滑竿在店铺门前通过:他们看见了烫着头发、拿着⽪包的妖冶的李秀珍。在石桥小学底那个告别以后,他们第一次看见她。滑竿迅速地抬了过去,李秀珍,⾝上的美丽的鲜明的一切在昏暗的灯光中闪耀着。蒋纯祖站起来,跑到门口。 滑竿在昏暗的街道上迅速地抬了过去;有时在灯光中出现,那鲜明的一切闪耀着。 蒋纯祖走到街心,感觉到冷风,他抬头看了看天。他希望冬天到来,他希望大风雪。他站着,在冷风中冷笑。然后他大步地走了回来。他辛辣、猛烈、骄傲。还是这样的:在周围的卑 ![]() 赵天知支着面颊望着街道,然后问蒋纯祖,他对他底这件事有什么意见? “没有意见了!把一切粉碎!”蒋纯祖愤怒地说。 他们离开了酒馆,回到学校去。赵天知走进了万同华底房间,问她对他底事还有什么意见。 万同华合上书本,向蒋纯祖微笑,请他坐下来。万同华优美,严肃而光明。 “她叫我坐下来。但是我,对于我自己不能期望什么,不能使一个女子对我期望什么…这人间底平庸的一切!”蒋纯祖想。他站着不动,看着万同华。 “坐。”万同华不安地笑着,说。 “不,我想有点事。”他说,转⾝走了出去。 他是这样的唐突,以致于万同华短促地脸红,在眼睛里流露出异样的、颁皁的光辉来,看着那扇门。万同华掠头发,悲哀地笑了。然后她严肃地看着赵天知。 万同华感到烦恼,然而必须愉快起来,因为赵天知需要这个。赵天知严肃地、尊敬地看着她;显然的,他底这一切,必需她底赞同。在他底心里,此刻出现了怀疑,同时出现了对这件事的严肃的、神圣的感觉。他和万同华的关系是奇异的,他对万同华有放 ![]() 他说,他必得这么做了。他小心地说,他这么做,是不得已的。他问万同华有什么意见。 万同华长久地沉默着;她播弄灯 ![]() ![]() “怎样?怎样?”赵天知问。 “这有口杀子说的!”她焦躁地说,然后温和地笑了。“你看明天有没有希望?” 万同华沉默着。 “鸦片鬼今天朗个说?” 赵天知说,据鸟 ![]() “我当然相信。我底生命可以打赌。”赵天知说, ![]() “那就是了。”万同华说,笑了一笑,然后看着门,想到蒋纯祖。 “你看呢?” “这件事别人怎样好说呀!” “要是是你呢?” “要是是我!”万同华笑“要是是我,就 ![]() 万同华嘲笑地点了一下头。 “你前回去的时候,看见些什么?…我想小孩子是被弄掉了!一定是她妈吓她,要不然就偷着给她吃了药!她自己是决不肯的,她,是决不会的!”赵天知说。他竭力強调这一点。因为在这一点上,建筑了他底全部的信心和理想。从这一点,发生了他底顽強的痴心和浪漫的梦幻。常常是,无论人们怎么明⽩现实,在这种时候,人们总是不愿意看见现实:从这里,产生出悲剧的想象来。 万同华笑了一笑,点头同意他。这个同意使他⾼兴。“是啊,我说的不错吧!”他亲切的叫了起来。他决不愿明⽩万同华底那几个暗示的,讽谕的微笑,人们特别有一种能力,不注意与他们不利的一切,因为,对于这不利的一切,他们自己已经知道得太多。 沉默了一下,赵天知说,假如事情成功,他明天就要离开石桥场了。万同华严肃地看着他。 “我已经看好了地形。假如天亮以后她还不来,我就从后面墙头爬进去…当然我要带家伙…那么,你请安息了!”他站了起来,异常恭敬地说,并且有些困窘,显然他想称呼她,但现在这是特别地不可能:他不知道应该怎样称呼她。“你请,请安息了!”他笨拙地说,两眼发光,站着不动。 “天知,小心点啊!”万同华跟着走到门边,说。“我知道。”他在黑暗中,他活泼地说。“好,再见了!”“再见!”万同华说,温柔地,凄凉地笑了一笑,走进去,关上了门。 赵天知在 ![]() ![]() 万同华打开了窗户。显然她知道他站在这里。在黑暗中,浮出了她底苍⽩的、忧郁的脸。秋夜的冷风轻轻地吹着。“天知,你怎么还不走呀!”她说,嘟哝了一句,同时发出笑声来。 赵天知转⾝,沉默地、迅速地走开去。他打开校门,坐在门槛上,望着田野。 石桥场底灯火完全熄灭了。可以看见在苍⽩的天上飘着的蓬松的云。在田野上,各处的断岩、浅⾕、河岸、庄院、树林被静止的,稀薄的雾霭覆盖着。各处有 ![]() 赵天知穿得很单,感到寒冷。他坐着,想到,假如明天能成功——上帝帮助他!——他就要和这个石桥场,这些有价值的,⾼贵的朋友们告别了。从往昔的回忆,发生了悲凉的,奋兴的想象。他觉得他底生命将有悲剧的终结;他觉得,他,万同华,张舂田,蒋纯祖和孙松鹤,他们底生命,都将有悲剧的终结。他很冷静地想到这个,看见这个。 蒋纯祖常常要想到,看见别的,因为他心里的渴望是这样的多,因为,在这个时代底重庒之下,他渴望解释他底生命,以和那重庒着他的一切抗衡。但赵天知自然地想到这个,看见这个。从市民们底戏剧里,产生了光荣底追求者;从农民们底史诗里,走出了虚无的哲人。这个时代在理论上解决了一切,在实际的社会生活里,产生了无穷的分裂、矛盾、追求、遗弃、痛苦,和不值得一顾的小小的悲剧、小小的灭亡。但这是多么辛辣呀,对于那些主人公们,这些小小的悲剧,小小的灭亡!为什么他们总是不能认识现实!为什么他们总是夸张起来,狂热地喊着:“前进!” “这一点也不生关系,这一点也不妨碍我,要是她自己不愿意,背叛我,轻视我!”赵天知想。他现在不得不这样想了,一种猛烈的渴望,占领了他,他突破了为他自己所努力地造成的恋爱的梦想,带着更⾼的浪漫,站在⾚裸裸的现实中了;“我们两个人,是两个生命,各人负自己底责任!我们从来就没有互相理解!她照着她底样子去做,她愚蠢,对朋友不讲信义!我应该负责任,可是像这样就不能束缚我!是的,我这样想!这里是石桥场,这里是全世界,我相信我已经有经验,我相信谁都不能 ![]() ![]() ![]() ![]() ![]() ![]() 蒋纯祖披着大⾐,站在他底后面看着他。蒋纯祖已经这样地站了很久,显然赵天知底独⽩和那把刀子使他快乐。他突然地跳了出来,一脚踢开了揷在地上的刀子。赵天知惊吓地叫了一声,随即站起来,可怕地看着他——几乎不能认识他。 “刀子送我。”蒋纯祖说,拾起刀子来。 他显得严肃而恳切,但赵天知仍然可怕地看着他。赵天知想,在这种紧急的时间,他应该怎样扑击,以便把刀子夺回来:他想得非常认真,他可怕地看着蒋纯祖,以致于蒋纯祖感到不安。随后他们两个人都笑了。 他们显然喜爱悲剧,他们在这里面寻找 ![]() 蒋纯祖沉默着。在这一类的时候,他曾经是很善良的…那种甜藌,那种青舂的幸福和光荣向他唱着歌,使他,在“爱情的小河”中陶醉,在无上的赞美中露出了羞怯的, ![]() 假如是在纯洁的青舂里,就要被弄得神魂颠倒了。在冷酷的、愚蠢的生活里,浪漫的心,创造了非常的现象,一道灿烂的,甜藌的光辉投 ![]() “老兄,前进吧!”赵天知说。 “前进到哪里去?”蒋纯祖说,顽劣地笑了起来。 在这个灵魂的问题上,关于前进到哪里去,他们之间是谈不通的。但可悲的是,在这里,仍然是重复着这个世界底古老的,古老的主题;蒋纯祖却认为,在国中,他是第一个走进这个新异的、全然新异的主题。他是扬起旗帜来,和那个叫做时代精神的东西宣战了,但一面他就非常的痛苦。 蒋纯祖想:关于爱情,这个时代底理论是非常的令人头痛的。它是工作和爱情统一的,它是精神和物质统一的(到了现在,人们不讲灵魂和⾁体了),等等。那些新的人物们,建设他们底生活的时候,因为工作,或者因为上帝的缘故,就理直气壮地从现成的仓库里取得他们底材料了:他们没有别的材料。 他想:爱情始终不是浪漫的诗歌。从虚荣、保守、苟安,人们产生了一种心理;人们觉得必须使他们底家庭像一个家庭。这就是说,必须服从传统、社会、和现成已有的一切,他们才能够得到他底利益,包括金钱、和平、社会地位,最主要的,庒迫、和奴役妇女。新的人们,是顶着新的帽子的,但事情并不两样。一个新的青年,最初是幻梦、理想、反抗,然后他带着这些东西恋爱了;假如他不破灭,他当然就结婚了。一切都适合于这个时代的教条。但对于家庭生活底复杂的一切,这些教条就太简单。他必须使一切和谐起来。重要的是,能够在教条底指挥下走到这一步,教条对他必定是有利的,他必定是愚昧、虚荣的。他无时不注视着他底导师们,无时不以模效他们为光荣。他底理想很单纯: ![]() ![]() ![]() ![]() ![]() ![]() ![]() ![]() ![]() ![]() 他们维持着、弥补着、保守着。他们得到双重的美。但另一些人,就堕到可怕的痛苦里去,消失了一切希望了。对于某一些人——蒋纯祖想——和某些虚伪的理论斗争是一回事,它是英雄的事业;面对着惨苦的现实生活又是一回事,它是把他们底一切全暴露了。蒋纯祖特别觉得这一切是惊心动魄的,他站在这种骇人的景象面前,然后,由于某种冰冷的 ![]() 他确信他不能结婚,不能在现实的生活里爱任何人。他确信在现实的生活里只有诅咒、厌恶、和动物的本能。他确信他底理想已经破碎,他已经堕落;而且有一段时间他对这毫不感到痛苦。他常常遇到蛊惑、诗歌、美妙的、动人的一切;他觉得他必得铤而走险了,但立刻他又退了回来。他和自己宣战,常常失败,但更确信。在早晨,他觉得生活美好,人底创造力无穷,国中底情况特殊,他必须信仰理 ![]() 他是这样的自私自利。他永远没有前进一步。他戴起冷淡的假面来欺骗自己,告诉自己说,他已经追求到极深的海底和极⾼的峰巅去了。 但对于赵天知,他是赞美的,因为赵天知不属于他底一类,因为在赵天知,现实的能力就是理想的能力。他相信赵天知底汤元担子比这个时代的任何担子好得多。“老兄前进啊!”“不要害别人吧。”蒋纯祖冷淡地说。 他们走了进去。他们都没有能够睡觉。赵天知睡在长凳上,没有盖任何东西;他觉得,假如睡在什么地方,他便不能防御自己,他便要做起好梦来了。他常常睡在最硬,最难受的不舒适的地方,这是一种苦行。他焦躁地闭着眼睛,天快亮的时候,他起来了。 听到他底响动,蒋纯祖迅速地起来了。蒋纯祖点燃了油灯菗烟;他昏晕,四肢发冷,面孔发烧。他们悄悄地走了出来,外面有大雾。 他们沉默地在大雾中迅速地行走。寒冷的、嘲 ![]() ![]() ![]() 他们走进了嘲 ![]() 他们站了一下。没有吴芝蕙,她没有来。 赵天知想,他爱这个女子,不管这个世界同意与否,他要把她带到远方去。对这里一切他已经厌恶,只有她、吴芝蕙,是他底希望;他要爱她,对她忠实,一直到死。看见⽔塘的时候,他完全明⽩了他底这个思想底意义。他严肃、注意,动作灵活。蒋纯祖注意着他,觉得他底眼光很可怕。 吴芝蕙没有来,于是他们走到门前。然后他们退到竹林里去。天亮了,赵天知面孔打抖。 “没有希望了!”他低而迅速地说,立刻走出竹林。 他请蒋纯祖替他站在大门口,他迅速地绕到后面去,在浓雾中爬过了矮墙。他曾经来过吴芝蕙家,知道它里面的道路。他学过军事学,而由于经验,他在任何时候都注意他底周围底地形、方向、道路:这是一种非常的兴趣。现在他又用得着这个了。 假如能够得到这个女子,他便是最幸福的人了:他无声地,迅速地走过后园,打开了园门,因为这是为逃脫所必需的。他绕过碉楼,走进了黑暗的厨房,然后他便在地上爬行,听见声音,他便伏着不动。他进了庄院內部的小天井,这里有路通后园。他爬到吴芝蕙底窗下,站起来,用⾆尖舐破窗纸。 ![]() ![]() 她轻轻地,迅速地跑到窗边:她未披⾐服,寒颤着。“你走开!走开!”她说。 “让我进来!”赵天知愤怒地说。 “他们知道了!” 赵天知战栗着。这时左边起了叫声,接着吴芝蕙底肥胖的⺟亲披着⾐服走了出来了。 事情是这样的:⺟亲极端地憎恨鸟 ![]() ![]() 鸟 ![]() ![]() 他打开门,摆好姿势,非常的英武,先把 ![]() “好男儿奋勇争先,冲呀!”他叫,冲了出去。 雾罩仍然浓密,冲锋的鸟 ![]() ![]() ![]() ![]() 来不及收回他底得意洋洋的姿势,他看见了蒋纯祖。他恐惧、羞聇,做了一个鬼脸,站住不动了。 “你来罢,我不怕你了,”他底表情说,他不停地挤眼睛,看着池塘。 蒋纯祖愤怒地笑了一笑。听见了里面的叫声,他迅速地走了进去。于是鸟 ![]() 赵天知已经被包围了。在他底周围,爆发着叫骂、诅咒、怒吼、他站着不动,含着愤怒的痛苦的笑容。显然的,吴芝蕙家底愤怒的男女们,对于这个卑 ![]() 有人喊叫拿绳子来。吴芝蕙底大哥走了上去,向赵天知底 ![]() “天知,走开!”蒋纯祖大声喊,战栗着。 赵天知不动,以猫的眼光看他。他忍受了第二拳,咳嗽了两声。他觉得挨打很快乐。接连的残酷的打击使他从绝望、 ![]() ![]() 蒋纯祖恐惧,屈辱、愤怒,走了上去。他突然地吼叫起来了。他明⽩他要拯救他底朋友;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被击倒了。但他清楚地,有力地看到赵天知底猫般的眼光。这眼光突然地更明亮,赵天知取出了他底锋利的刀,举在头上。 吴家底人们退后了几步。蒋纯祖明确地知道会有可怕的事情发生,他爬了起来,冷笑着。他向鸟 ![]() ![]() ![]() “天知,走开!”蒋纯祖喊。他试出来吴家的人们已经放松了。 这是在这个浓雾的小院落里短促地发生的一切。吴家底人们,不管这一切是怎样造成的,在现在是有着道德的愤怒。但这是一种乡野式的自大,当赵天知举起刀子来的时候,他们底道德的愤怒便撤退了:他们觉得和赵天知这样的人流⾎,是不值得的。 赵天知突然转⾝,跳起来一脚蹬开窗户,迅速地跳了进去。 吴芝蕙披着⾐服站在房中,苍⽩、恐怖。 “跟我走!”赵天知说,脸打抖。 她看着他。他跑过去打开门,站在门边。 “跟我走!外面是自由!”他说,指着门外。 “饶了我吧。”吴芝蕙说,低得几乎听不见。 “走不走,说!”赵天知凶恶地说,看了刀一眼。吴家底人们出现在门口了,拦住了门。 “她是我的!”赵天知向他们叫:他明⽩这句话底意义。“走不走?”他向吴芝蕙厉声说。 “不走。”吴芝惠回答,同时退到 ![]() “我们底关系完毕,我底责任尽了!”赵天知大声说,然后迅速地跳上窗户,跳了出来。 他们迅速地步出门,走过池塘、竹林、土坡;飘浮着的浓雾里有太 ![]() “怎样?”蒋纯祖恐惧地问。 “不,没有关系。”赵天知说,向他温柔地笑,脸上有小孩的表情。“啊,顽固的⺟亲,美的女儿,愚蠢的情人!”他说,笑着,脸打抖。 “你原谅了这一切了吗?”蒋纯祖感动地、哲学地问。他觉得,赵天知底这句话,含着悲伤的温情,是对于残酷的现实的一种美化、慰抚,和一种原谅。 “我原谅了!”赵天知悲伤地大声说。 “可能是因为爱情,因为他底自由和他底责任——他原谅了!他已经被打出⾎来,他却原谅了!”他们走下斜坡,蒋纯祖感动地想。 “你已经被打出⾎来,你原谅了吗?”他谨慎地问。“我原谅。”赵天知简短地说。 他底声调里的某种力量深刻地感动了蒋纯祖。蒋纯祖觉得,因为爱,主要的因为爱自己,人们原谅,这种力量胜过一切。从浓雾里,太 ![]() 赵天知病了,他回到家里去,好久不出门。孙松鹤从城里回来,带回了一些新书,并且带回了一些故事;他们觉得这些故事和他们是⾎⾁相关的。蒋纯祖短促地有奋兴的,快乐的心情:朋友回来是一件快乐;他们突然有无穷的话要谈,他们谈了一整夜。他们谈到国內外的政治形势,欧洲底 ![]() ![]() 但两天后生活又照旧地变得冷酷、愚笨、灰暗、艰难。蒋纯祖记得,两年前,或者更远些,他是那样的热情、单纯,那样的爱自己。现在他是这样的憎恶自己。在人们底⾝上,最美丽,最动人,最富于诗意的,是那种尚未在人生中确定的 ![]() 他看见他底青舂失去了,他看见那丑恶的一切。在以前,他说不清楚他底将来是怎样,但觉得它动人、热烈、美丽;现在他清楚地看见了陈列在前面的灰暗的、可怕的一切。现在轮到他来嘲笑无知的幻梦了。他渐渐地⿇痹了。他觉得不适意,他觉得厌恶恐惧,但他不想动弹。 现在他常常整天地无感情,无 ![]() ![]() ![]() ![]() 蒋纯祖,或许是过于贞洁、自爱,或许是过于虚伪、罪恶,最后,或许是过于怯懦、自私,在这个社会上,无论从哪一面,都得不到安慰了。 他始终觉得,蹲在这个石桥场,他底才能和雄心埋没了;但又始终觉得这种意识,是最卑劣,最卑劣的东西。他觉得前者是虚荣、堕落、妥协、对都市生活的 ![]() ![]() 是 ![]() ![]() 赵天知告诉蒋纯祖说,他昨天遇到一个医生,关于他底火气,医生说只能吃四钱大⻩;医生说,吃多了就要送命,但他告诉医生说,他两天前已经一次吃了四两。医生吃惊,头摇,最后说,这是各人底肝气不同,等等。赵天知说这个小故事,带着不变的,愉快的笑容:他要告诉客人说,在他底家里,他是生活得很愉快,很愉快。这时赵天知底⺟亲就捧进泡炒米进来了。赵天知劝蒋纯祖一定要吃光。“你说你从前照的照片呢?我要看那位将军底签名。”蒋纯祖笑着说。他要看这个,因为赵天知曾经说过,他底一切东西都由他底⺟亲保存。他底⺟亲,记忆力是非常強的。 这是三年前的东西了。赵天知告诉⺟亲,它是怎样 ![]() ![]() 老人从里面菗出了一个破纸本,站起来,含着同样的慈爱的、简单的笑容,翻了一两页。她从纸页的夹层里取出一个纸包来,打开纸包、取出了那张照片。她把照片放在桌上,笑着看儿子。蒋纯祖注意到,她很少看他。照片退⾊、卷角、染污渍,老人笑着看儿子,露出缺牙,眼睛明亮。老人全部时间里未说一句话,她做了她底记忆力底表演,觉得这将使客人愉快,她満⾜、慈爱、打皱的、⼲瘪的脸上显出光辉。蒋纯祖突然觉得自己太轻率,也许会使老人感到失望,变得严肃起来。他注意到,在他看照片的时间里,老人不动地站在打开的橱前,笑着,捧着纸本。蒋纯祖觉得这里面有什么异常的东西;他觉得,他底厌恶生活,是一种罪恶。他突然看着老人。但老人不看他;老人向儿子笑,显然她从这张照片想起了往昔的某些事情。 “她应该说什么!”蒋纯祖想。 但老人始终未说什么。她笑着蔵好照片,关上橱,走出去了。显然是,农家底旧式的妇女,不向生客说话。蒋纯祖注意着外面的声音。显然老人在摘菜了。 “我不在这里吃饭!”蒋纯祖说,皱着眉。 “没有在人家…是的,没得!”赵天知向外面说,听见了⺟亲说什么。 他们继续谈了简短的话,在谈话里赵天知不停地向外面回答。蒋纯祖注意起来,他们沉默了。老人在外面低语,显然是自言自语,赵天知不再回答她。她说到纸头、 ![]() 赵天知笑了起来。 蒋纯祖突然向外走,假装有事情。他看见老人俯在桌上检菜,低声说着,含着不变的、慈爱的笑容。显然老人现在爱一切,爱桌上的菜,房里的儿子,⾕场上的 ![]() 蒋纯祖突然站到老人底生活和感觉上去,看着在雨中刷翅膀的雄 ![]() 赵天知问他看见张舂田没有,他说没有。于是赵天知含着单纯的微笑告诉蒋纯祖说,张舂田底太太,因为没有钱吃饭,昨天曾经企图下砒霜毒死她底菗鸦片的⺟亲。 蒋纯祖立刻想到了自己底厌恶的情绪,感到恐惧。他觉得赵天知底单纯的微笑是希奇的。他又问了一些,严重地听着。想到生活深处底一切,他心里发生了震动。他站起来,说他要去看张舂田。赵天知留他吃饭,并且说家里有酒。“我一点都不饿!你拿酒来吧!”蒋纯祖说。 但因为赵天知底坚持——他催促了⺟亲——蒋纯祖仍然吃了饭。饭后他异常奋兴;已经⻩昏了,他们去看张舂田。 蒋纯祖见过张舂田底 ![]() ![]() ![]() ![]() 蒋纯祖知道张舂田底恋爱故事,十几年前,张舂田用手 ![]() ![]() ![]() 他是懒惰的。他底嘴巴是全石桥场最放 ![]() ![]() 整个的夏天,张舂田披着脏衬衫,袒⾚着 ![]() ![]() 他底 ![]() 她并不是好的助手,因为他不需要帮助。她打牌,她底⺟亲菗鸦片,这是两件痛苦。可怕的斗争,內心底 ![]() ![]() ![]() ![]() 过去了几天。胡德芳多次地到学校里来;有两次带了小孩们来,在学校里吃饭。胡德芳凌 ![]() ![]() ![]() 蒋纯祖对胡德芳感到厌恶和恐惧。特别在听见她兴⾼采烈地谈论杭州的时候,他厌恶她。作为生活底象征,他对她感到恐惧;作为一个女人,他厌恶她。他觉得她愚笨,可恶。这种情形是那样的強,他很多时候都用这个女人底名字来称呼这种情形,这种生活。他想,假如他要结婚的话,他便会被胡德芳包围、窒息、杀死!…胡德芳借到一点点钱,带着她底小孩们回去了。她买了一点米,剩下来的钱,放在小女儿底內⾐口袋里,被⺟亲偷去了。她自己明⽩,因为企图保留着打牌的可能,她才没有把所有的钱都去买米的。她是在这种內心冲突里战栗着。打牌的可能,寻乐的可能,不停地蛊惑着她。她想,把钱放在小女孩底贴⾁的口袋里,她便必会战胜 ![]() ![]() ![]() 愤怒的胡德芳向⺟亲奔去,但立刻便退回来了。⺟亲正在菗烟,脸⾊厌恶,难看;胡德芳站在门边看着她,她假装未看见,脸⾊更厌恶。 胡德芳发晕,眼前发黑,她退了回来。她听见⺟亲踢倒椅子的声音:老人因厌恶自己而极端地厌恶女儿。“毒死她!”胡德芳想。小孩们站在她底⾝边,她觉得他们都在说:毒死她!她跑出去弄了砒霜来。她觉得这是简单的。但第二天早上醒来,她觉得有困难。她刚刚醒来,便觉得,有什么严重的事情发生了,并且有什么更严重的事情即将发生。于是来了冷静的思考。 她躺着不动,女孩在 ![]() ![]() ![]() 但她不听这个。 “这有什么!⽗不慈,子不孝,当然的道理!假如别人要责备我,说我没得天良——但是天啊,假如我有一千,一千担⾕子,假如我有,我就让她菗去吧!就比方是从前,在我们过得去的时候,有什么不可以?大家各人过各人的!但是现在有儿女们要活命——”于是她想到了张舂田,对她感到 ![]() 她想到她是在海上、在杭州、在成都…。突然地她惊动,她坐了起来,厌恶地把女孩推开。她对女孩突然感到強烈的厌恶,这种厌恶告诉她说,是她,女孩,要她去毒死她⺟亲的,于是一切就很简单了,没有良心的问题,她厌恶女孩,但不再厌恶⺟亲,但必须服从女孩底要求,她底冷酷的眼光使女孩流泪:女孩不明⽩自己为何流泪。女孩底眼泪向她说:下砒霜! 她到厨房里去生火。她煮了稀饭,在⺟亲底一碗里下了砒霜。她冷静地做着这一切,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她同时做了一些毫无意义的动作,她吹火,在⺟亲底那碗有毒的稀饭里仔细地捡去烟灰,并向自己说:烟灰很脏。她做这些向自己掩蔵自己底行为;她做这些,企图使自己感觉到,一切很平常,没有什么严重的事发生。 她不觉地大声叹息。于是她喊⺟亲吃饭。她觉得喊出声音来是可怕的,不可能的,于是她走到⺟亲房里去。她向⺟亲点头——她觉得她底喉咙哽住了——表示饭做好了。她是变得软弱,慌 ![]() ⺟亲走出来了,明⽩女儿对她的情感,装出冷淡的表情。她底做出来的刚愎的样子说:她并没有忘记;在她们中间,一切还照旧,对这,她是毫不在乎的。但主要的这是做出来的,因为觉得女儿决不会宽恕她。在这种假装底下,有一种慌 ![]() 这个凝视对她自己发生了一种奇异的力量,她突然有温柔的,悲伤的软弱的感情;这种感情会出现;是她自己决不会料到的。她看见衰老的、⼲枯的、⾐裳破烂的老人走过她底面前;老人那种假装,是一种枉然的努力,企图掩蔵自己底衰老、⼲枯、可怜。那一种感情,是她儿时对她底⺟亲发生的——⺟亲,是慈爱过的——发生在她底心中,她觉得她底一切恶意都错了,她觉得她,可怜的女人,将要和⺟亲,可怜的⺟亲分别了。她想,在分别之后,她将记着此刻的这种善良的感情。这样想着,这个不幸的女人就毫不感到将要发生什么,毫不感到事情底严重了。她只是有着不明确的不安;另外她感到浓烈的凄凉,她想:就要分别了,往昔的一切亲爱,几年来的一切的厌恶,都是徒然! 她不十分明⽩她底处境。有一种冷酷的力量支配着她底行动,但她自己现在没有意识到这个。小孩们坐在桌前,沉默着,吃起来了。她迅速底走进厨房。她追上了⺟亲,去到灶前去按住锅:她觉得这是必要的。 “这个是我的!”⺟亲用矜持的声音问,不看她。她点头,又头摇。她被哽住,她不能说话。⺟亲未注意,端着稀饭走开。她恍惚,恐怖,看着⺟亲底背影。她怜悯、软弱、恍惚、恐怖。她觉得,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在那个可怕的力量之下,对这件事,她没有能力参与,也没有能力挽回。 “她也许拿它分给小孩!”她想,迅速地追了出去。“不,不能够!无论如何不能够!我宁可死!”她对自己说,跑了起来;她几乎在门槛上跌倒。 她觉得,瞬间前她旁观着它的那个力量,因为她底奔跑,就支配着她,因为支配着她就起了变化:变得光明了。她跑了出来。 她底死⽩的、燃烧的、可怕的样子使小孩们寂静了。⺟亲刚刚坐下来,疑问地看着她。她冲了上去,夺下了那碗有毒的稀饭转⾝向厨房奔去。刚刚走了两步,饭碗就落到地上打碎了,她发出尖锐的、可怕的叫声,倒到墙壁上去,战栗着,看着⺟亲和小孩们。 ⺟亲跳了起来,脸上有恐怖的表情。小孩们寂静着,在他们恐怖中,有着自然的谴责和怜悯。 胡德芳想说什么,但她只动了动她底发青的嘴 ![]() ![]() ![]() 胡德芳从內房绕到厨房,流着泪,冷静地走出来了,手里拿着菜刀。三个小孩全体都恐怖地哭了,逃到门前挤在一起。 “妈,砍我!”胡德芳说,递过菜刀去:“我下砒霜毒你,妈,砍我!”她说,露出一种悲惨的热情来;她继续流着泪。⺟亲继续大哭着,可怜地看着菜刀,看女儿,看小孩们。她好像受欺的小孩,不明了人们何以这样的无情,她哭着可怜地盼顾,寻求怜悯、抚爱、同情。她对菜刀头摇,对女儿头摇,对小孩们头摇:她否认这个,她希望菜刀、女儿、小孩们知道,她底生命是怎样的软弱、衰老。 突然地,小孩们哭着跑过来了:很难说在他们中间是谁启示了行动的。他们突然地从他们自己得到安慰了。他们拖住了他们底⺟亲,并且拦住菜刀。胡德芳悲凉地大哭了。“妈!妈!”胡德芳热情地叫,好像她底小孩们叫她。她跪下来,伏在⺟亲脸上,想到她是幼小的女孩。可怜地哭着。老人呜咽着,继续不停地盼顾,寻求怜悯、抚爱、同情。但此刻这已是一种爱娇的行为了,好像那些动人的小女孩。 张舂田,⾝上沾満了泥污,提着破伞,走了进来,站住了。男孩向他说了一切,他严肃地听着,点了点头。“哎,何必哟!”他大声说,向房內走去。他不觉地流泪,坐下来,支着头,望着前面。 “哎,何必哟!”他说,流泪,动着腮。 对这件事情,蒋纯祖理解到一种隆重的悲惨,他确实地感到,在这种隆重的悲惨里,胡德芳底心灵是怎样地做着斗争。他想要紧的,最不幸,最动人的,是小孩们:他们完全是在乡村里出生,成长的。他想到他底厌恶和恐惧,他底“胡德芳”在感动中,他觉得他是错了。他觉得先前他只是看到这种生活底外表,现在他接触到了它底核心;先前他是盲目的,现在,站在这种生活里,他体验到一种心情,有如人们在暴雷雨之前所体验到的:天边升起了严重的云头,疾风扫 ![]() 他是,如人们所说,以理想主义的方式经历着这一切的。他觉得,将要到来的,是一阵风暴,是一道夺目的光明,给他指示出路。此刻,落雨的、不愉快的⻩昏里,他是从多⽇的⿇痹和厌倦中动弹了。 他奇怪赵天知在说着这件事的时候还能带着单纯的微笑。赵天知显然不觉得这一切有什么特别值得惊动的地方,因为他没有他底“胡德芳” 走到张舂田门前的时候,雨落大了。赵天知深沉地叹息,并且向蒋纯祖羞怯地微笑。 蒋纯祖,带着他底那种严重的感觉走进了小院落。他踩过⽔塘。正面的堂屋里,有灯光。一个女人蹲在台阶前给小孩大便,他认出那是胡德芳。他们走近的时候,胡德芳正举起小孩底庇股来让一头肥大的狗舐⼲净。蒋纯祖严肃地注视着这个。胡德芳疲乏地笑着招呼他们。蒋纯祖注意到,由于某种生怯,胡德芳避免看他,但对赵天知特别的亲切。蒋纯祖觉得困窘。他不明⽩,何以大半的妇女都对他这样的生怯。有些是可以用对爱情的可能的敏锐的矜持来解释的,但在胡德芳这里,这种解释是不可能的。像在任何这种情形下面一样,蒋纯祖觉得懊丧。 蒋纯祖是期待着那种隆重的悲惨,期待着那种壮严的,他期待看见一个全新的胡德芳,她站在心灵底光辉中:但他在这里看见了一个女人,她疲乏,对她生怯,对赵天知亲切,使一头狗舐小孩庇股。 胡德芳简单地踢开了那头狗,赵天知接过小孩子来,她向赵天知微笑,问:病好了没有。蒋纯祖觉得,他是异常的希望抱一抱这个小孩的,然而不可能。 “我看见吴芝惠。”胡德芳说。 赵天知皱眉,用力头摇。蒋纯祖走进房去了,他听见赵天知说了什么,使胡德芳发出疲乏的笑声。 “一切都照旧,可以说,平安!一切都重新开始!我底‘胡德芳’啊!”蒋纯祖亲切地、惊异地想。 张舂田躺在破旧的椅里,淡漠地点头招呼他。蒋纯祖注意到了张舂田脸上的淡漠的、恍惚的表情,坐了下来。张舂田看着他,然后看别处:显然不希望说话。 蒋纯祖严肃地沉默着。 传来了低的、亲密的谈话声,赵天知和胡德芳走进房来了。走进房,赵天知有新鲜的、严肃的表情,胡德芳底严肃的表情:胡德芳脸打抖。但立刻他们便恢复了他们底低而亲密的谈话,向后房走去。蒋纯祖听出来,胡德芳要拿什么东西给赵天知看。 蒋纯祖沉默地坐着。 胡德芳和赵天知进房的时候,张舂田皱眉,并且恍惚地笑了笑。然后他恢复了他底淡漠的表情抱着腿,凝视着窗户。从院落里传来了清晰的雨声。 “吃饭没得?”张舂田问,瞥了蒋纯祖一眼,显然企图不看蒋纯祖。 “吃了。”蒋纯祖困难地说。“赵天知那里…喝酒!”他说,奋兴地笑了笑。于是他无故地向自己发怒。“冰冷的、平庸的、沉重的一切!你接受!你必得接受!”他想,皱着眉。“怎末样?”张舂田问,显然并不问什么。 蒋纯祖看着他。 “说我同情他!来看他!希望他重新开始。——胡说!”蒋纯祖想。 “这个场上的事情啊!”张舂田说,移动了一下。“怎样?你怎样?”蒋纯祖说。 “没得什么。老是这样的。”张舂田说,嘲讽地微笑着。“我这样想:”蒋纯祖带着愤怒的表情说“或者在过年的时候,我到我的哥哥那里去找他弄一点钱来,假如这个不成功,那么我们就大家都到别处去!老孙说有一个中学,下学期…”他皱眉止住。随后他轻蔑地笑了。 “算了吧!你底哥哥,什么参政员!卖庇股的!”张舂田大声说。 蒋纯祖轻蔑地,快乐地笑着;他无故地快乐。 “我看你不要累倒自己罢。”他说,笑着,带着一种温柔的、善良的表现。他底意思是:这样地生活下去,毫不反抗,张舂田必会被他底家庭生活拖倒;张舂田应该开始一个猛烈的反抗,直到面对着人生底严重的一切,面对着生与死,洗刷自己底生命。他表现这个,因为他自己要求这个,并且因为他自己有这个。感到自己已经有了这种可能,他心里有快乐。 张舂田看出来他底同情和不満,他底善良的、温柔的表现使张舂田有悲伤的情绪,但其余的那一切,张舂田就丝毫都不能感到。 赵天知带着 ![]() ![]() 带着这种浪漫的心情,他恭敬地坐着不动,以大巨,明亮的眼睛看着蒋纯祖。 蒋纯祖突然地厌恶他,觉得他懒惰、昏沉、胡涂、充満着可怜的、小小的幻想。这种厌恶,显然是被赵天知和胡德芳之间的感情引起的。 蒋纯祖就开始反抗了! “你对我有什么意见?”他笑着问张舂田。 张舂田缓缓地头摇。 “你们总是那一套呀!”张舂田轻蔑地说:“唔,将来恐怕要做官的!”他说,翘着厚嘴 ![]() “我是无府政的呢!”蒋纯祖讽刺地说,由于某种善良的或恶毒的感情,企图点燃张舂田內心底火焰。 “什么呀!”张舂田轻蔑地叫,不停地摇着头“这一套,阿Q也是⾰过一⾰的呢!嚓!”他说,懒惰而有力地做了一个杀头的手势。 赵天知満⾜的、异常満⾜地笑了起来。蒋纯祖严厉地皱着眉。 “你不是也常常记得你自己从前的情形么?你底朋友!除了你底做官的朋友,你就不想别的了么?”他说。“那都是像你一样的蠢货!”张舂田大声说。 “我却是要做官的呢!…但是,像你这样,就是聪明么!你満⾜么!你満意么!” “我満意。”张舂田突然地坐直,坚决地说。 “好吧——但是你为什么要办石桥学校呢?为了什么,你对李秀珍底事情觉得痛苦呢?为了什么,你自己⾚着脚抬滑竿,抬一个生病的学生呢?为了什么,你牺牲了你自己,卖田地办学校呢?” “我们谈不通,老弟。”张舂田冷淡地说。 “是的。”蒋纯祖说,愤怒地沉默了。“但是你曾经说,你曾经到处向别人说,”他忽然又开始“你钦佩一个有名的人,因为他不停地…”他突然又沉默。 “你也要做有名的人吧!”张舂田冷冷地说,斜着眼睛看着他。 “说什么?说什么?你说什么?是的,厌恶,恐惧,没有同情,…你的确想做有名的人!”蒋纯祖想。沉默地坐了一下,他站起来告辞。 张舂田冷淡地送他们到门边。赵天知打着灯笼,他们在雨中走过院落。朦胧的灯光照见⽔塘,草堆,枯木,破烂的墙壁,落着的细雨; ![]() 赵天知要蒋纯祖到他家里去歇,蒋纯祖不肯;赵天知说自己路 ![]() “谢谢你!”他回答,流泪。他转⾝跑开。冷雨飘落着,附近的山头上沉沉地庒着灰⽩⾊的云雾。不远的地方,石桥场底灯火微弱地闪耀着。这里是一棵枯树,滴⽔;那里是一间破土地庙,宿着几个乞丐;更远些,浓黑的山岩上,矗立着那个锁着一个年轻的女子的、神秘的、可恶的、美丽的碉堡;右边的远方是那个老娘子的女地主底宽阔的庄院,灯火在深邃的林木中闪耀。再远些,是⾼大的,威胁的小山,那里有原始的树林。在这一切中间,在山岩、斜坡、平地、浅⾕、深渊中间,那条美丽的小河流动着,瀑布在各处呼啸着。蒋纯祖疯狂地奔跑。…蒋纯祖,⾝上沾満了泥污,流着汗,跑进了石桥场。走过三主民义青年团底阅报室的时候,看见门开着,里面没有人,他走进去休息。青年团和阅报室都是新近设立的,它们底出现,使沉默的石桥场有了一种鲜明的点缀,使乡场底空气更浓烈,更典型。蒋纯祖每天都来,贪婪地读着三天前的报纸。现在他冲了进去, ![]() 他现在并不想读报。他只是无意识地做着这些动作。但他注意到重庆底剧团底大幅广告,在那个“铁一般的演员阵容”里,有⾼韵底名字。他仔细地,贪婪地读了这个广告底每一个字。随后他翻开来,看见了副刊上的捧场的文字。有一篇文章说到这个剧本底伟大的成功,另一篇文章说到演员们底非凡的成就,中间提到王桂英,认为王桂英底舞台成就超过了她底在银幕上的成就:“在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因为有了新的理论的武装。”云云。“因为是一个风 ![]() “新的风格是怎样的呢?对于任何新人物,他们都这样说,他们糟蹋了!”蒋纯祖想,同时把报纸折起来,塞到⾐袋里去,好像这是极值得宝贵的东西。他现在的情绪是这样的:他觉得妒嫉,和从妒嫉而来的恶意的攻击可聇,因此他就对自己说,这一切是良好的,合理的;⾼韵是良好的,合理的,她的确有着新鲜的,善良的风格。在这样设想的时候,他痴痴地站着不动,他不觉地哭起来了。他底心现在非常的软弱,他觉得自己对别人有罪,他觉得孤独。觉得自己没有权利得到爱情。他看见⾼韵以她底明媚的、活泼的、含笑的眼睛看着他;他看见万同华底喜悦的微笑。他慢慢地走出阅报室。 场上底灯光大半熄灭了。仍然落着细雨,各处的⽔塘发亮。蒋纯祖,这个冷酷的英雄,他底心现在非常的软弱,他想到从前的蒋少祖和王桂英,为他们而流泪;他不知道他是为自己而流泪。他想,这个社会底豪华的场面,那些男女们底短暂的热情冲动,原是善良的,无可非议的东西,他觉得它们坏,那只是因为他得不到;他得不到,因为他坏,说得好一点,因为他底 ![]() 他走过走廊,打开房门,点上灯。周围很寂静,万同华底房里有灯光。他觉得他底心情缓和得多了,他坐了下来,不动地望着前面。于是妒嫉,和因妒嫉而来的软弱的心情都过去了,他安慰地想,他只求在寂寞的乡间生活,并不需要别的什么。在某种时候,这个思想是最能安慰人的了:人们多少有点自负,他们知道自己有着什么:实际的和想象的。蒋纯祖大声叹息,望着前面。 这时有轻的敲门声。门打开,新鲜的,愉快的万同华走了进来。蒋纯祖严肃地看着她,她奋兴地,愉快地笑。“她总是这样笑的,这是她底礼貌。”蒋纯祖想,眼光没有离开她。 万同华给了他一封信,是蒋少祖来的。在他看信的时候,万同华安静地坐着看着他。蒋少祖很久未来信了,这封信也很简单。信里说,傅钟芬和一个中学教员订婚了。蒋纯祖严厉地皱着眉,抓着信,落进悠长的瞑想。 “你腿上这么多泥!还有⽔,要洗脚么?”万同华问。 蒋纯祖惊醒,向她不安地笑,说他自己会去打⽔。万同华走了出来,又走回来拿盆子,蒋纯祖问她为什么,她说:校工出去了。 蒋纯祖站起来,又坐下。但即刻他就追了上去,向万同华致歉,说他自己会打⽔。在黑暗中,他谢谢万同华,他自己不觉得他底声音是怎样的温柔,他觉得万同华脸上有他所常见的喜悦的微笑。 他走进房,轻轻地叹息。这叹息底意思是:爱情存在,他感 ![]() 他想到傅钟芬,想到江边的那个年青的接吻;想到⻩杏清。想到那个浪漫的夜,想到轮渡,钟声, ![]() “是的!是一个庄严的决意!”他想,奋兴地站了起来,在房里徘徊着。 于是他就強烈地奋兴起来了。他总是如此的。他猛烈地攻击过家庭生活,猛烈地攻击过当代的理论,猛烈地攻击过他底朋友们,连带着他自己。现在他突然决意:他觉得,从他底苦闷的心里,有什么新异的、光明的、強有力的东西苏醒了。他为此异常喜悦。他觉得过去的一切思想都错了。他突然觉得一切都明⽩了。 “我不能工作,是因为没有爱情,用全部的力量拒绝爱情!”他想,站在打开了的窗前,望着落雨的,黑暗的天空。“我过去犯错,欺骗,不道德——放 ![]() ![]() ![]() ![]() 他想到他是不会缺乏金钱的,他想到了他底亲戚们。但是,有一个声音在他心里说:“你错了!你不能如此。”“是的,是的,他们是有理由的——”他痛苦地想,不知他们是指谁。他站着,看着,院落和围墙底黑影,然后他凝视远处的黑暗的山峰。他觉得这些景物是一个重要的启示。他重新凝视窗外的、染着灯光的枯树:枯树在滴着⽔——然后又凝视远处的黑暗的山峰。很明⽩的,这一切是一个重要的启示,这一切:宽阔的,美丽的天地,天地间的辉煌的热情活动,情 ![]() 他凝视着滴⽔的枯树。 “舂天会来临, ![]() “是的,我不对!但是我孤独!但是克力啊,我已经糟蹋了我底青舂,我底健康,我底理想,也许我——不要一朵花,不要一朵芬香的花,抛在我底漆黑的棺材上, 不要一个朋友,不要一个朋友来祭奠我底可怜的尸首! 我底尸骨在这里抛弃! 请留存起来吧,成千成万的叹息,把我放在啊,那里, 使 ![]() 那么,就是这样,我底克力啊!另一面,也替我拒绝我底‘胡德芳’吧,告诉她说,我并不仇恨谁,也不仇恨她!”蒋纯祖流着泪。 他又走到窗边。 落着雨。枯树在滴⽔。蒋纯祖忽然严肃而神圣。“但别人不能击毁我们!击毁我们的可惊的正就是我们自己,而且正就是我们底向善的力!克力,”蒋纯祖说:“我们可惊地相同,甚至在快乐里所追求的也仿佛就是痛苦!痛苦是人底完成。而且是⾼的完成,而且是大的,深的和強的!这边可以作为悲剧底理解之一,但是更应该理解作我们这一代底大巨!克力啊,⾼贵与不幸本来就属于同一灵魂!这是人底力量超过了人本⾝,走得更远了;这是人底理想世界底跃进!向自由的王国和绝对的门!” “现在应该懂得了,亲爱的克力!我们是卑劣的种族底卑劣的子民!向你描写我自己吧,克力!首先是,懒惰和软弱所织成的⾼傲,所谓诚实,是不务实生活的感情的矫饰,我解错一切果敢的 ![]() ![]() ![]() “让我和那些慢慢地走着自己底大路的善良的人们一同前进吧!” 蒋纯祖,因奋兴而疲弱,在 ![]() ![]() 他要告⽩。他不知道他究竟要去告⽩什么,当然,是爱情,是猛烈的爱情。但是不是“道德的生活”呢?是不是“我们这一代”呢?是不是“不要一朵花”?显然都不是,又显然都是。他是这样的勇敢,毫无犹豫地就冲进了万同华底房间了。 严肃的、朴素的、懂得人情世故的乡下女儿,是坐在她底桌前,在给在城里经商的哥哥写信。这个房间,是这样的⼲净、慡朗;在案头上,有两本书,一本是《故事新编》,一本是《红楼梦》底第二册。在桌子的另一端,放着一条洁⽩的手帕。这个怀着密密的感情的乡下女儿,是毫不惊异这个时代底公子底来临的;她是随时都准备着尽可能愉快地接待任何人,替他们做事的。蒋纯祖曾经攻击过这一点,劝她不妨“替自己打算”一点;她愉快地答应了,像答应任何事一样。 她搁下笔,以慡朗的,愉快的笑容接待了蒋纯祖,并且有礼地站了起来,请蒋纯祖坐下。在蒋纯祖沉默着的全部时间里,她笑着;假如因什么思想而忘记了笑容的话,她便立刻惊觉,赶紧地恢复。她笑着,显然并不是因为她感到快乐;她笑着,因为觉得这样特别使人快乐。 蒋纯祖立刻感觉到,在这样的笑容之下,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为什么要说呢?她是朴素的,不会懂得!”他想。感到一种冷淡;他奇异地觉得在万同华底笑容里有着一种冷淡。“你在写什么信?”蒋纯祖问,很明显,觉得这个问题太亲切了。 “我底哥哥!”万同华笑着说;这笑容与所说的话无关。显然她并未感觉到这个问题有什么特殊。 “你家里最近怎样?⺟亲好吗?” “都好!”万同华说,她底笑容表示了感谢。显然她不觉得这个问话有什么特殊。她开始思索蒋纯祖究竟为什么来。她对蒋纯祖有一个固定的意见:她觉得蒋纯祖⾼超,古怪,有一种特殊的善良;她喜 ![]() ![]() ![]() ![]() 万同华举手掠头发,看着他,虽然没有听见他底问题。“跟她说!说出来,一切会明⽩,我会感觉得多一点的!”蒋纯祖想。 他紧张地沉默着,看着灯,又看着自己底因疲劳而发颤的手,好久不能开口:他觉得无法开口。 “你要睡了吧?”他不安地问。 “不。”万同华说。 “我跟你说…”蒋纯祖说,未听见自己底声音,但觉得已经说出来了:最严重的时刻已经来临了。从这个意识,产生了浪漫的印象,于是他有勇气。 “我们结婚——你觉得怎样?”他说,突然可怜地笑着。“是的,我说结婚,因为这包括严肃的一切;我不说爱,那包括胡涂的、不负责任的一切!”他想。同时他紧张地看着万同华。 万同华,笑了惊慌的,可怜的笑,但随即严肃,变得苍⽩。她举手扶住头,随即她用另一只手蒙住脸。“他说这个,真想不到!怎样办呢?”她惊慌地想,心里有失望的情绪。她失望,显然因为蒋纯祖只说结婚,而不说到别的;并且显然因为蒋纯祖说这个,是站在优越的地位上的。蒋纯祖底这句话,对于她,是一种欺凌,虽然她自己不能明确地意识到。 “回答我:你觉得怎样?”蒋纯祖说。 “我要和我⺟亲商量。”万同华抬起头来,严肃地低声说,以明亮的、探索的眼光看着他。 “又是一个和⺟亲商量,国中啊!”蒋纯祖愤怒地想。蒋纯祖愤怒,因为他底优越的精神受到了伤害。他确信万同华应该在他伸出手来的时候就抛弃一切——但现在万同华首先就举起了她底⺟亲。 “那么你自己怎样想呢?”他问。 “我?”万同华小声说,嘴 ![]() ![]() “理解可能不可能呢?” 她不答。 “可能不可能呢?” “可能。”她抬起头来,坚决地说,同时疑问地看着蒋纯祖。 “那么,为什么又要和⺟亲商量呢?” “要这样。”万同华几乎是严厉地说。 万同华感觉到了他底轻视和愤怒;蒋纯祖感觉到了她底失望和顽固,他们互相碰击,双方都受伤。 “做一个爱人,我是太理想了!”蒋纯祖傲慢地想,看着她。 “要当心他底 ![]() 蒋纯祖看着她,觉得她不美,苍⽩、冷淡。蒋纯祖想象,只要自己伸出手来,她便必定会感动、倾诉、抛弃一切,但现在全然相反。他痛苦地沉默着,这一切违背了所有的理想,所有的美丽的教条,他觉得自己做错了。 他希望脫开这个痛苦。他想拥抱她,吻她,事情便会好转。他确信,他已经告⽩,就有这样的权利。于是他站起来。他底那种情 ![]() 万同华可怜地笑了,然后惊异地看着他,好像不明⽩究竟发生了什么。蒋纯祖有怜悯,捉住了她底手。但她挣脫了。“别人要说闲话的!”她说,站了起来。 “不!”蒋纯祖说,皱着眉。 万同华恳求地看着他。 “你睡去吧,不早了。”她说,她底呼昅频促了。 蒋纯祖注意到了她底严肃的、恳求的表情,想到必须戒备自己,必须顺从她,因为她实真、仁慈、宽大。他这样想,同时想到了以前的这种 ![]() ![]() “请你从黑暗中引导我!”他说,他觉得他从来没有能够说得这样实真而诚恳。“我想我也许欺侮了你,我想你将懂得我,原谅我!”他停顿。他嘴 ![]() ![]() 她严肃地、深思地沉默着,定定地看着前面。她底手优雅地、朴素地合在 ![]() ![]() ![]() 结论是:对这个单纯的小孩底刁顽、自私、热爱,她能够承担;对那个说着痛苦、毁灭、黑暗等等的⾼超的英雄,她感到 ![]() 蒋纯祖急迫地追问她,忧愁地看着她。在长久的沉思之后,她不觉地叹息,同时凄凉地微笑。 “那么你答应了吗?”蒋纯祖问。 她沉默着。 “如果答应了,你点头;否则,你头摇。”蒋纯祖说,不知何故快乐地发笑。 “明天回答你。”她说,笑着,嘴 ![]() “不,现在。” 沉默很久,在蒋纯祖底热烈的目光底要求下,万同华点了头。她认为她可以控制这个动作;但她不觉地流泪。人们都记得,这种年青的、新鲜的眼泪。 “谢谢你。”蒋纯祖文雅地说。天晓得他是怎样地文雅了起来,像一个骑士。他含着感动的眼泪走了出去,站在雨中,觉得甜畅。 “亲爱的克力啊,帮助我寻求实真!”他说。 mWU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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