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主底儿女们未删减无删减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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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屋小说网 > 架空小说 > 财主底儿女们 作者:路翎 | 书号:44637 时间:2017/12/6 字数:26726 |
上一章 第七章 下一章 ( → ) | |
这是常有的情形:热情的时代过去,人们不爱任何人,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但![]() ![]() ![]() 蒋少祖在这一段时间里生活得很紧张;但同时他颁皁地觉得他对一切都怀疑,他对人生已经厌倦。再无爱情和热烈的理想使心灵开放,蒋少祖觉得对人生已经厌倦。可以说,他是活在深刻的嫉恨里,嫉恨 ![]() ![]() 蒋少祖尖锐地看到社会內部底各种问题,但这些问题所给他的感觉,已不是年青时代的苦闷和苦恼,而是那种优美的自我感 ![]() ![]() ![]() 他⾼兴他底思想是明确的。他现在所想的,都是他往昔已经想过的;往昔不曾解决的,现在解决了。他不明⽩,何以这样简单的道理,他往昔不能知道。 蒋少祖和一家报纸有密切的来往。这家报纸是他以前在海上认识的几个朋友建立的。蒋少祖在上面发表文章,说,目前的一切问题底 ![]() ![]() 蒋少祖当记得,在过去几年,欧化的问题,是使他如何的痛苦。对于蒋少祖,欧洲的文化,曾经是一个強烈的 ![]() ![]() 蒋少祖觉得他心里有一种新的,明确化了的情热,那就是他爱国中这个民族,因为它有那样悠久,那样辉煌的历史;敌人底侵略使他更爱这个民族,并更爱它底悠久的,辉煌的历史。他觉得他真有这样的感情,或理智上他觉得是如此:他称呼这为新的民族主义。他希望国中能建立主民的,近代化的,強大的国家。他认为,假如各 ![]() 他想到府政的形式和內容,想到宪法和主民的问题。他觉得国中底民众缺乏知识和教养;他承认这使他痛苦。但他,蒋少祖,不觉得在民众这一方面,生活有什么痛苦,这使他有轻微的惶惑。他觉得每个人都有痛苦,也都有对环境敏感的愉快的适应,在这里没有阶级的问题。 国中底民众,嫉恨,多半是羡慕上层阶级的人们底幸福的生活;上层阶级的人们,在他们底生活里没有民众。智识分子们,首先苦闷着需求解决的,是政治的,文化的问题;他们觉得在民众这一方面,道路已经确定,或问题已经解决;他们底生活里面同样的没有他们。他们很少能感觉到他们;他们不觉得他们存在;他们觉得他们是异类,但他们又感觉不到阶级底区分,因为他们所见到的,是陌生的路人和卑微的邻人。大家都是路人和邻人,心灵之间永远没有 ![]() 蒋少祖确然没有从民众得到什么。他想不出来他和民众有怎样的关系;他想是有一种历史的,和菗象的关系。在历史的意味上,或在菗象的观念上,他,蒋少祖,领导了民众,为民众而工作。另一些智识分子们,则想到他们是出⾝于贫苦的民众。于是他们就満⾜了。 人们很难描画出狭小的功利世界是怎样造成的;它可能是这样表现的,就是,蒋少祖 ![]() 三月中旬,发生了某些智识分子为陈独秀而辩护的事情。蒋少祖严肃地注意了两天。第二天深夜里,他思索了关于国中二十年来的⾰命的各种问题。主要的问题是,对政治人物的历史估价和民族底政治良心,因为只是这个问题,才是和他有密切的关系。思想是偶然地展开的,在这里,没有他平素所喜爱的逻辑工作。最后的结论是,他尊敬陈独秀,因为他是文化底战士和有良心的学者。他认为某方底关于陈独秀的议论,说陈独秀是托派汉奷,是丑恶的污蔑。于是他下了决心,写了一篇精粹的,沉痛的文章。 明⽩国中二十年来的局势和这些智识分子们底精神状态的,就能明⽩蒋少祖底决心。他觉得,为陈独秀辩护是严重的;他是为正义而战斗。他底几个朋友的那种动摇的态度,首先是 ![]() ![]() 他写这篇文章,主要的是因为嫉恨;在这种嫉恨中,他觉得陈独秀是无限地值得尊敬和同情,而正义是无限地辉煌。他不认识陈独秀,他觉得他底行为是光明磊落的。 第三天,这篇短文在报纸上发表了。当天下午,他接到了陈独秀派人送来的条子。陈独秀,读到了他底文章,请他去谈话。 蒋少祖故意地耽搁了一下,很冷静地想了一下,决定践约。他确信自己能够不表露任何情感,确信在正义之前,陈独秀是不重要的,去践约了,他希望使陈独秀知道,他是为正义而做一切,并准备承担一切,毫不看重个人的因素的。然而他实在是希望结识陈独秀的。 蒋少祖敲门的时候,陈独秀从另一边迅速地,异常迅速地走了出来。这是一个驼背的,瘦小的人。他迅速地出现,以锐利的、寒冷的眼光看着蒋少祖;他不招呼蒋少祖;蒋少祖觉得有一点意外,站了下来,犹豫地向他点头。陈独秀看着蒋少祖有五秒钟,然后迅速地,确定地点头,脸部无表情,目光不动:这是刚愎的老人们常有情形。陈独秀几乎是无声地推开门,引蒋少祖走进房。房间底陈设很优雅。 “坐,”陈独秀说,敏捷地指了一下椅子。 蒋少祖有礼地笑了笑,坐了下来,疑问地看着他。“陈先生请坐!”他欠 ![]() 陈独秀在⾐袖里拢着手,无表情地看着他,然后飞速地环顾,好像觉得⾝后有什么东西。 “我不坐。你底文章我看到了!很好,很好!”陈独秀大声说;陈独秀毫未寒暄,开始谈话,在房里疾速地徘徊,从这个壁角跑到那个壁角,显然他內部有焦灼的,不安的力量在冲击,并显然地企图控制它。当他第二次走过蒋少祖⾝边的时候,蒋少祖注意到,他底锐利的小眼睛里的寒冷的,凝固的光芒已被一种热躁的,烈 ![]() 陈独秀迅速地,然而几乎是无声地在房內奔跑,不看蒋少祖,不回答蒋少祖底问题,好像未听见蒋少祖底任何话,愤怒地说着。蒋少祖希望有机会表达尊敬,并窥探力量。蒋少祖脸上有注意的,恭敬的,做出来的悦愉的表情。 陈独秀继续在房內奔跑——简直是冲击,他底小眼睛闪烁着,而他底小的,尖削的头伸向前。他奔跑好像笼中的老鼠。他所说的关于他底政治纠纷的话,都是极一般的;但他底这种冲击使这些话显得是严重的,深刻的,不平凡的;使蒋少祖觉得它们只是为他而说的。 陈独秀突然地在窗前站住了,同时他沉默了。好像这个停止于他自己也是意外的;他脸上有茫然的表情,他沉⼊瞑想,或者在休息,望着窗外,忘记了蒋少祖。 “陈先生看国中可以从苏联得到多一点的东西么?”蒋少祖愉快地问。 陈独秀被惊醒,回头,好像未听懂,看着蒋少祖。“苏——联?”他忽然大声说。好像斥骂蒋少祖。他又沉默了。他脸上有疲困的神情。然后他又回头凝望蒋少祖,好像不认识他。好像不懂得他何以要坐在这里。 蒋少祖恭敬地愁闷地笑着。陈独秀缓缓地头摇;这头摇底意义是暧昧的。 “国中底前途呢?”在这个机会里,蒋少祖露出舒适的愉快的态度,问。 “是的,”陈独秀点头,说。“你要菗烟吧?”他问。“我不。”蒋少祖回答,笑了一笑,然后低头在藤椅上 ![]() “这位老兄,吓!”蒋少祖快乐地想,像人们在亲切的朋友面前所想的。 “国中要工业和科学!工业,主民,科学,我说!”陈独秀说,重新露出愤怒的,热躁的表情,向对面的壁角跑去。“必须打击盲动的道路,必须打击!要联合一切力量打击!”他迅速地走了回来“必须是量底增加,量底增加!”他站住,做了一个明确的手势。“我假使要利用社会底弱点,我早就推翻了一切。”他以和缓的,打抖的声音说;这种声音第一次出现。“对⽇本的战争,必须是一个⾰命,在⾰命底 ![]() 蒋少祖冷静地意识到面前的这个人是不幸的人。他想他什么也不会得到,留在这里是无益的,于是他站起来告辞了,陈独秀注意地看着他,沉默着。他向门外走。陈独秀从地上拾起一 ![]() “这就是全世界闻名的人物,叱咤风云的英雄?”蒋少祖想;“人世的道路多么艰难,应该步步当心啊!”他感动地想。 对陈独秀的同情与尊敬,变成了对自己的同情尊敬,接着蒋少祖重新意识到,为了正义,他底行为是⾼尚的。“这位老兄,吓?”蒋少祖突然笑了起来,说。显然的,对于陈独秀,他心里有亲切的情绪。这种情绪是轻浮的,国中人觉得它是可爱的。国中人,在成了道地的国中人以后,觉得一切人都是朋友,对别人,特别是对自己异常地谄媚,亲切,喜悦,好像追着自己底尾巴打圈圈的善良的狗。 大体上说,蒋少祖是愉快的,有时候,陈景惠所带给他的那一切,对于他是特别生动可爱的。他现在感觉到了家庭生活底好处,懂得了那种克己,那种“在平静的湖湾上照耀着的温暖的⽇光”国中底成年了的智识阶级,都懂得这个的;那些缺乏想象和教养的官僚们,是只懂得追求财富,权势,和享乐,而智识阶级底人们,则有着清秀的想象和庄严的学理,对于他们,对于无罪的、和平的他们,家庭生活渐渐地就成了人世底最善的理想。他们特别感到他们底生存底历史意义;他们是直接地继承,并向往着他们底祖先。人们常常看到,优秀的智识分子们,在他们底家庭里,是和平而尊严的;他们特别地认识到东方精神和平庄严,与宽大。当然时常也有口角,但决不如那些市民阶级底丈夫们那样愚蠢和耝暴。他们对他们底 ![]() ![]() 陈景惠,当温柔不能征服的时候,自然就畏惧,并崇拜蒋少祖。但宽阔的 ![]() ![]() ![]() ![]() 关于陈独秀的文章受到了某几方面的批评,蒋少祖起初觉得害怕了;但接着说觉得这些批评是很可怜的。蒋少祖接着写了批评府政的文章:这意思是很明显的,但他以文化人的⾝分向汪精卫写了一封关于政治和文化的信,并附呈了这篇文章。几天以后,汪精卫召见了他。 蒋少祖觉得自己是明⽩十年来的国中政局的。他是仇恨过汪精卫的。但现在,汪精卫底“动人的历史”使他发生了某种感慨。汪精卫在战争中间表现了怯懦的动摇;但自觉了解国中底形势的蒋少祖自觉了解他;而了解常常就带来了同情,蒋少祖觉得只有汪精卫一个人是看清了国中,没有被热情冲昏的。蒋少祖无疑地是拥护战争的,但他反对了那些被热情冲昏了头脑的人们和机械的,顽固的,想做拯救国中的英雄的人们;特别对后者,他有着強烈的仇恨,于是汪精卫就成了美丽的花朵了。蒋少祖反对汪精卫底动摇,但汪清卫底这种弱点使他感到亲切:他,蒋少祖,怜恤这一朵美丽的花。 人们感觉到谁,了解谁,同情谁,是被人们底生活决定的;常常是二十岁以前就决定了的。人们习于这个世界上发现相同的弱点,同情,谄媚,并喜悦自己;微 ![]() 近代的思嘲,是使大半智识分子们憎恶那些愚蠢而狡猾的,顽固的,自以为是英雄的人们,因为他们,智识分子们,没有这种弱点。他们喜悦“自由主义者”汪精卫,这位 ![]() 汪精卫,显然是在 ![]() 对民众们,他是冷酷无情的;他和想象的民众,想象的祖国恋爱,因为对他自己是温柔的。几年前,他在刺客底 ![]() ![]() ![]() 于是在他底周围统集了意失的一群。他有很多的同情者。几个月以后,他带着这意失的,丑恶的一群从重庆跑到南京,在敌人底支配下成立了汉奷府政了。 早晨八点钟,蒋少祖到汪精卫私邸底门前候见。蒋少祖等了两个钟点,坐在候见室里看着进进出出的,⾐著华贵的人们。候见室里最初有一个胖子坐着,不知何故异常嫌恶地看着蒋少祖;这个胖子底两腮和两眼下面有长着⿇痣的,奇怪可厌的⾁袋;这个胖子打着大红领结;蒋少祖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怕有错,严肃地坐着。最后他决定向这个胖子谈话。在他开口的时候有人跨进门来,胖子慢慢地看了他一眼,和这个人一同走出去了。蒋少祖羞辱得苍⽩,咬着下 ![]() 这个人说,他看过蒋少祖底文章,印象很深。这个人是外 ![]() 蒋少祖问他英美底态度怎样。他笑了一笑,说很好;接着他又笑了一笑。外 ![]() “但是,我们底看法有时候异常地需要,从各方面,尤其是从我们底文化界得到贵重而新鲜的参考,蒋先生以为英美底态度将要怎样地发展呢?特别在伦敦底援华会议以后?”青年的外 ![]() 蒋少祖回答说,国际底援助,主要地要靠自己底努力。他低声加上说,战争是不能中途妥协的,外 ![]() ![]() ![]() 他和外 ![]() 穿制服的仆人打开门。蒋少祖惊异地望了一下——他不知望什么。他看见,在明亮的,优美的房间內,他,那个人,坐在窗前;那个人站了起来,生动地,热烈地笑着,迅速地向前走了一步。蒋少祖希望明⽩一切,缓缓地走进房,向这个热情的人深深地鞠躬;蒋少祖从未如此深深地鞠躬。这个人做了一个生动的手势,无声地笑着。这个人对蒋少祖是这样的热情;这个人眼里有光辉;这一切使蒋少祖甜畅而安适,蒋少祖在大桌子对面的藤椅上坐了下来。 蒋少祖有严肃的表情;蒋少祖谦恭地坐着,注视着他,汪精卫。 汪精卫坐下来,支起腿,无声地笑着;笑容变得柔弱,露出了忧愁。他放开腿,虚假地,做作地笑着,玩弄桌上的钢笔,显然他开始想着别的。他盼顾,额上露出了深的皱纹,他脸上有了不安和烦恼,他底丰満的嘴角下垂。他有一分钟的样子忘记了蒋少祖。然后他忽然重新笑了起来,丢下手里的钢笔,看着蒋少祖。因为缺乏內心底准备的缘故,他底这个笑容是无感情的。 他,汪精卫,明了自己底地位,明了这些人,明了蒋少祖。他使蒋少祖获得快乐,他谄媚自己;他底心需要无穷的养料。他在每一个人⾝上看出对自己的热爱;他生来便会做戏,蛊惑到别人和自己。但时常他底恶劣的 ![]() 汪精卫甜美而奇异地笑着说,他抱着无穷的希望。他露出一种诡秘的慎重,和一种闪灼的忧郁接着说,他相信国中,他喜 ![]() 这一切对蒋少祖造成了热烈的,奋兴的印象;他差不多已被蛊惑,相信是汪精卫和他,蒋少祖在创造着国中。但他底思想是较冷静的;他总觉得这一切里面有一种不平常的,暖昧的,甚至 ![]() 他等了一下。汪精卫未提到他底来信和文章。他难于想象汪精卫是已经忘记了这个。 “我觉得很宠幸!”他柔弱地笑着,以打抖的,富于表情的声音说。 汪精卫张着嘴,看着他,好像很耽心。 “我是拥护府政,拥护汪先生的,”蒋少祖以细弱的声音说,不自然地笑着。他沉默了一下。“汪先生对抗战底前途怎样看法?有一点,我们是觉得 ![]() “阿,是的!”汪精卫说。“我们抗战?”他生动地偏头,说“我们地大物博人众,我们是弱国,我们是弱国之民,我们抗战唯有牺牲,我们唯有以焦土回答敌人!抗战到最后一个人,流了最后一滴⾎,我们就算胜利!我们拿什么抗战?我们唯有牺牲,牺牲!”汪精卫以生动的,女 ![]() 汪精卫忧郁地笑,看着蒋少祖。 汪精卫,这个握着最⾼的权力的,特殊的人底生动的声音和目光使蒋少祖有甜藌的快乐。他冷静地想,汪精卫是做戏,是虚伪的,但心里的快乐更強。他想,汪精卫底话是暧昧而值得怀疑的,他,蒋少祖,应该尊敬自己,但心里的快乐更強。他心里有声音说:“是他和我创造国中,支配国中,他和我!” “我是反对他底德意路线的,我是反对的!”蒋少祖想。但他心里有声音说;“只要对我们底国中有利,什么路线都是好的;世界是自私的,而他和我支配国中,他和我!” “我希望文化界表示这个意思,就是英美是不值得信任的,而苏联充満了毒辣的 ![]() ![]() 蒋少祖严肃地看着他。蒋少祖安静了,良心和自尊心相结合,在他心里抬起头来。他清楚地感觉到,汪精卫是希望着和他底正直的生涯相违反的东西,他蒋少祖不能満⾜汪精卫。他清楚地,有力地意识到潜伏着的,将要来临的政治底风暴,在这个风暴里,指示,并支持着他的,将是他的良心。 他早就知道汪精卫,并知道汪清卫底这一切;他同情汪精卫;进门的时候他还想着这一切,警惕着自己。但恰恰在这个房间里他忘记了这个,在这个房间里,是充満了汪精卫,充満了权力,名望,谄媚,蛊惑。人们很容易想象,一个国中的智识分子,坐在汪精卫对面——听着甜藌的话,受着离奇的宠幸,差不多不明⽩汪精卫在说着什么,但觉得这是人生底紧要的瞬间,他,这个智识分子,是怀着怎样的情绪和意念。人们都在做着飞⻩腾达的好梦,在这种瞬间,就准备献出一切;那种人们聇于知道,蒋少祖聇于感觉到的热情,是伴随着某种理 ![]() ![]() ![]() ![]() ![]() 但在不幸的国中,在这里,特别值得歌颂的,是所谓书生本⾊的那一种东西,在这里,蒋少祖就感 ![]() “ ![]() 蒋少祖向汪精卫笑了特别严肃,特别诚恳的笑。 他想他无需说什么。他想只要不违反良心,他可以效忠汪精卫,以得到利益,就是说,他可以利用汪精卫。但现在一切显然不同。 汪精卫显然很懂得蒋少祖。汪精卫垂下眼睑,轻轻地摩抚他底洁⽩的,柔嫰的小手,脸上有了瞑想的,犹豫的烦恼的表情。汪精卫显得疲乏,异常疲乏,他底瞑想是如此地深沉起来,以致于未觉察到蒋少祖底动作。 蒋少祖现在觉得自己是真的同情这个人物。他站了起来。 汪精卫恍惚地抬头看他,继续摩抚着自己底手;好像不认识他。 “是的,”汪精卫柔弱地低声说。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蒋少祖恭敬地鞠躬;汪精卫未起立,恍惚地点头。蒋少祖走了出来;看见肥胖的,面带怒容的陈璧君疾速地走来,蒋少祖站下让路;不知为什么,蒋少祖觉得汪精卫底这夫人充満了整个的走道。蒋少祖意失地走出走道,未再注意到两旁的⽩⾊的,素净的花。 走过候见室的时候,那位年轻的外 ![]() “蒋先生有什么感想?”外 ![]() ![]() 蒋少祖笑了笑,说汪先生⾝体极佳。 “那真是谢天谢地!那真是!…啊!”蒋少祖走出来,在门外被一个 ![]() ![]() 蒋少祖现在对权贵很冷淡。这位记者和他底朋友们底报纸有关系,但思想有某种偏向,地位是不简单的,所以蒋少祖显得对汪精卫特别的冷淡。他说,这只是官僚们的把戏,没有什么新玩意的。 记者先生做了一个歪嘴,蒋少祖没有注意到。这位记者对蒋少祖含着敌意,因此在蒋少祖面前显得特别活泼;富于自信的,精力充沛的人们是常常用这种活泼来満⾜敌意的。他向蒋少祖做出忧愁的面孔来,又做出信任的感动的面孔来;他不时做歪嘴,并笑出声音。 蒋少祖终于觉察到了。 “这件事,是关系全国中的,”蒋少祖活泼地说,不一定指什么,看了记者一眼,向前走去。 “我给你发表了!喂!”记者站起来了,快乐地喊。蒋少祖没有答,也做了一个歪嘴。 蒋少祖上了人力车。车夫问他到哪里去,他随便说了一个地名,下车后他疾速地行走,毫未想到要到哪里去。他看见蒋纯祖和一群男女一同跑过街道;他看见好几个 ![]() ![]() 店伙计,一个⾼大的北方人,殷勤地向他问好;他匆促地点头,走到柜台里面去,柜台上面,是积着灰尘的;在旧书店这一类的地方,总是积着灰尘的。因为即使没有灰尘,人们也觉得它有。 还是在少年的时候,蒋少祖便获得了关于国中底古书和它们底版本的知识;他曾经一度忘记它们,但在较安静的时候,他还是能从它们得到一种追怀和一种审美的 ![]() ![]() ![]() 就是这样的一个战争,就是这样地,蒋少祖感动了生新的青年们。要说明这个战争底內容怎样地渐渐变化,以致于渐渐消失,是艰难的。这或是由于年青的时代业已过去,或许是由于他,蒋少祖,在这个战争里没有职位,没有胜利的缘故。 蒋少祖底喊声显得微弱了;在波涛汹涌的武汉显得更微弱了。他自己知道这个,因而他底嫉恨更強,更恶毒。蒋少祖坦⽩地意识到,人们是为自己个人底利益而生活的;他向自己承认了这个,为了打击获得利益更多的别的集团和别的个人。他觉得这是心灵底新的觉醒。他底心灵觉醒了,他底生活建立,而且固定了,他底思想明晰,有着冷静的逻辑了,于是他就忘记了那些超人们,那些苦行者,和那些普洛米修士们。这些普洛米修士们,是需要想象的,遥远的,浪漫的东西,而蒋少祖,生活在国中,对国中底生活有着这样的经历;他渐渐地就意识到,国中底固有的文明,寂静而深远,是不会被任何新的东西动摇的;新底东西只能附属它。但他还未想到要公然地表示这种精神的倾向;他是在西欧底文化中生活过一些时的,所以他心里有暧昧的恐惧和苦闷。他只是在文章里面好像很偶然地提到古代的国中和孔子;他只是读更多的旧书,做更多的旧诗——他集纳了多年来所做的旧诗,其中有一首是为追怀卢梭而作的。古旧的追怀和对国中底一切的审美的 ![]() ![]() ![]() 他底朋友们对他底这种工作,或这种境界的赞美使他愉快。这是他在目前的生活里所能得到的唯一的愉快——他觉得是真正的愉快。他相信这是一种⾼超的精神境界。所以,走进这家 ![]() ![]() 他买了一本版式很小的七言诗集,因为他对这个选者底锐利的眼光和特殊的意境很觉得有趣,都是田园诗,都是不闻名的,很少看到的作家。他走了出来,那个北方人向他殷勤地鞠躬。 在街口他遇到了蒋秀菊。他显然很奋兴。她告诉他说:她要到难民收容所去看一个从前的同学。她希望他能陪她去;他答应了。 蒋少祖注意到,妹妹装扮得朴素而精致。他注意到,在那件短的,新鲜的绿⾊的袍子上,在它底肩部, ![]() ![]() 蒋少祖暗暗地想,他不能満意现在国中妇女底装束。蒋秀菊要去看的这个朋友,是最近才从南京逃出来的。她这个教会女生在武汉各处贴了条子找寻 ![]() ![]() 在路上,蒋少祖问她近来怎样。她回答说,她觉得已经被大家忘记了。蒋少祖了解地笑了一笑。 难民收容所在一座宽大的,好像庙宇的房子里。沿街各处贴着寻人的字条,收容所底正面的灰⾊的堵壁上贴得更多。收容所底卑 ![]() ![]() 蒋少祖走上台阶。便站住了。蒋秀菊却一直跑了进去,迅速地消失在人群里面。一分钟的样子,她的鲜美的⾝影在⾐着肮脏的,佩着⽩布的难民们底间隙里显露了出来。然后又消失了,又在另一个间隙里显露了出来。蒋少祖听到了她底娇嫰的,奋兴的喊声。蒋少祖想到,为什么她曾在这些和自己相反,甚至是敌对的人群里如此的勇敢;就是说,为什么她会这样地“在感情里面生活”没有理 ![]() 吃饭的难民们暧昧的看着他们。一个奔跑着的男孩撞在蒋秀菊⾝上,蒋秀菊站下愤怒地叫了一声,然后愉快地笑着看朋友, ![]() “我底哥哥,蒋少祖!”蒋秀菊介绍说;“我底同学,张端芳!” 张端芳嘴里含着饭。发现蒋少祖在异常注意地看她,苍⽩的消瘦的脸发红。她底眼睛迅速地闪灼了一下。她是有着温婉的忧郁的脸孔和明亮的,美丽的眼睛;她的四肢软柔而纤小。于是蒋少祖就从那套丑怪的乡下女人底⾐服里,找到了一个南京底教会女生;而从⽩布条的难民符号下面,找到一颗贞淑的坚忍的心了。 “我们出去详细谈吧!我们出去吧!”蒋秀菊奋兴地说。“但是…也许…我回去拿⾐服来给你换好不好?”她迅速地说,脸红,笑着。 “不要,”张端芳说。她也许没有勇气和蒋秀菊一路出去的,但因为蒋秀菊这么说了,她露了文静的,严肃的神情。她所经历的那些苦难,增強了她底自尊心。 她是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难;好像是,在这些凄凉的时⽇中,她,一个教会女生,批评了往昔的一切梦想,获得了某种哲学。这是 ![]() 蒋秀菊告诉她说,她底叔叔住在武昌。她点点头,向蒋秀菊要了详细的地址。蒋少祖觉得,这个女子在这种场合能这样冷静,是稀奇的。 但他立刻便明⽩了她为什么缘故这样冷静,在饭店里,她说了逃难的经过;她带着一种猛烈的仇恨表情说起了⽇本军队开⼊南京城的情形,这种猛烈的仇恨是突然之间被唤醒他;这不是那种扰 ![]() ![]() ![]() ![]() ![]() 她突然哭了! “告诉我,你们什么时候打回南京?…为什么汉口,这样,好像很太平!…” 蒋秀菊脸发⽩,努力克制自己,默默地流下眼泪来。她用手帕掩住眼睛。 “你要失望的,姐小!你要失望的!汉口还有跳舞场,照样!”蒋少祖说,含着冷笑。 “为什么?”张端芳问,注意到蒋少祖底讥刺的目光。“但是只要有信心,我们会打回南京的!”蒋少祖痛苦地冷笑着,说。 “…是的,景惠假若遭遇了这些,会不会这样严肃,这样強烈?”蒋少祖看着张端芳,痛苦而冷静地想。“我不同意你底话!我相信我们底国家,我相信府政要马上,马上打回去!”蒋秀菊愤怒地向蒋少祖说。在蒋秀菊心中,发生了对国家的热情;但主要的是对朋友的为朋友辩护的热情:妇女们,只有在这些地方,才能感觉到国家,而一感觉到就对它发生爱情。国中底妇女们,在她们底生活中,感觉不到国中底男子们底国家,她们觉得国家是一个供给她们底丈夫们以职业和争吵的对象的,为那些有天才,会争吵,有时有些可恶的人们所组成的具体的,活生生的机构。假如她们对一只 ![]() 所以,无论妹妹怎样说,蒋少祖觉得她底话是空泛的。 张端芳严肃地沉默着。蒋少祖走过去给钱,蒋秀菊立刻奔跑着追上去,红着脸责骂他。她,蒋秀菊,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是立独的,懂得生活的女子了。战胜了哥哥,她底眼睛嘲 ![]() “她刚才在说国家,说打回去,现在她却以全部精力来抢着付钱了!”蒋少祖感动地想。 蒋秀菊要哥哥一同到她家里去。因为哥哥在她结婚那天以后,还没有去过。在路上她继续向张端芳询问南京底劫难。她小心地提到朋友底被強xx了的姐姐;她脸上有着恐惧的,愤怒的神情。 王伦在家,热烈地,异常热烈地 ![]() ![]() 他向蒋少祖说,必需有好的环境和好的生活,一个人才能够做学问底工作。不知他,蒋少祖认为这个意见对不对。于是他说,他已经接到了一家洋行底聘书。洋行底待遇是很好的,但人事底环境离他底理想太远;他,王伦,现在并不缺钱,并且四年以內也不会缺钱;他只是希望接触到有希望的,上流社会的人们;他希望进⼊外 ![]() 他很恭敬地向蒋少祖分析了国中底一切。他认为国中必需现代化;国中底希望在那种人⾝上:他们对欧美各国有着深刻的认识,具有世界的眼光,年青而富有。这种人将要取得国际底声誉和信任,在国中建立起现代化的都市,建立起电气、工业、科学和宗教来。他,王伦,决定献⾝于宗教底研究,首先希望接近政治界和外 ![]() ![]() 这个漂亮的,文雅的年青人是坦⽩得令人可喜。他说话底风度很适当;他底话并无值得诟病的地方:蒋少祖也希望国中成为现代化的国家的。但蒋少祖觉得有些厌恶。蒋少祖突然感觉到,所谓现代化的国家,所谓工业与科学,是有很多种类的;在王伦这里是他从来未曾遇到的,完全新的一种。他觉得,王伦和他底那年青而富有的一群底现代化的国家,将是完全奴化的国家。他嫉恨地想到,假如国中需要文化的活,帝国主义的⽇本和共产主义的苏联已经是直接的主子了,等待欧美。是大可不必的。 蒋少祖,由于 ![]() “你说的好极了,是的,是这样,国中需要这样的理想!”他快乐地,生动地说,在这种情绪里开始觉得他对王伦有某种喜悦;“你这样说了,我希望你坚决地去实行,奋斗到底!你并不是没有才⼲的,啊!”王伦严肃地看着他。王伦露出洁⽩的,细密的牙齿,快乐地笑了。 “你真的赞成吗?” “怎么不?” “真是谢谢你!”王伦站起来,庄严地说,眼里有光辉;“我决不辜负我自己,我要做!”停了一会,他感动地加上说:“将来能够那样地回到南京去,我是多么快乐啊!”“是的,你是多么快乐啊!”蒋少祖想。但向王伦露出赞美的笑容。在这里,怀着嫉恨而 ![]() 蒋秀菊含着同样的矜持走了出来,在她后面跟随着换上了短袖的,时髦的单衫的张端芳。 “将来我们能回到南京,是多么快乐啊!”王伦快乐地向蒋秀菊走了一步,说。 “什么?”蒋秀菊惊异地问。 王伦⾼兴地温柔地笑着,看着她。于是她眼里有了微笑。“是的,当然,”她说,笑着走了过来。“你应该倒茶给哥哥,你怎么不加一点!”她迅速地说,脸微红。“你把地上又丢上纸头了!”她加上说,拾起纸头来, ![]() 她底话是简短,坚决,而迅速的;她底脸微微泛红。蒋少祖注意到,在这两句话,和随着这两句话的细致的,自信而又羞怯的表现里,妹妹显露了她底对自己底家庭的严肃的意识,她底作为主人的虚荣,和她底对丈夫的温柔的爱情。现在又振作了起来:她是永无休止地向一个固定的方向努力。 看见陌生的,在新的⾐服里面变得更陌生的张端芳,王伦变得更严肃;他想不到要说什么,他坐着不动。张端芳坐了下来,不觉地做了两个温柔的,细致的动作,以适应新的⾐服,欣赏,并抚爱自己。她是做得很严肃的;她⾝上仿佛有了甜美而精致的,奇异的力量;她未意识到别人底存在。似乎是洗了澡之后,在这件新的⾐服里,那个教会女生的张端芳觉醒了;往昔的最细微的感觉觉醒了,她甜畅,惊异,严肃地体会着经历了空前的苦难的自己底生命。 发觉蒋少祖在固执地看着她,她垂下头来;然后她看着蒋秀菊。 “我想过江找我叔叔去了。”她站起来,忧愁地小声说。 蒋秀菊说愿意陪她去。蒋少祖站起来,表示要和她们一路离开。 “你等我,两个钟点就回来,啊!”蒋秀菊温存地向王伦说,她底眼睛笑着。 张端芳 ![]() 王伦向蒋少祖恭敬地鞠躬。 “谢谢您底指示。”他严肃地,和悦地说。 他们在江边遇到警报。敌机即刻就临空。在沉重的威胁的机声下,停泊在江心的一艘灰绿⾊的小舰发出了猛烈的爆炸声…它向敌机 ![]() ![]() ![]() 于是开始了 ![]() 蒋少祖们跑到江边的一支废弃了的囤船上,站在那里。一架敌机尾部冒烟,然后左翼冒烟,迅速地向下坠落,地面上各处腾起了 ![]() 蒋秀菊惊怖地看着这架坠落的飞机:那里面有英雄的,年青的,垂死的生命。张端芳一直紧张地沉默着。她看着这架飞机,不觉地做了一个无力的手部动作,好像她企图把这架飞机抬起来,但又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 另一架敌机冒烟,坠落了,地面上腾起了更強的 ![]() ![]() ![]() 蒋少祖想到汪精卫,觉得汪精卫是模糊的,遥远的了。他觉得,在这里,在 ![]() 过江以后,蒋少祖和妹妹分手,到报馆里去。他底杂志底新的一期已经排好;他取到了校样。他和两个朋友偶然地长谈了起来;谈话是从刚才的空战开始的。蒋少祖批评了汪精卫,他说汪精卫是违背民族底意志的:直到此刻他才能对汪精卫下如此明⽩的批评。他们谈到国中底前途,谈到了文化底问题。这两个朋友同声地赞扬国中底固有的文化,证明它是一切新事物底泉源。蒋少祖沉默着。蒋少祖因这个问题底鲜明的提起而有了苦闷的灰暗的心情。 蒋少祖疾速地赶回家去。他觉得他必须解决他底苦闷的心情,他必须做什么。他走进门,看见了他底被仆人领着的、抱着一个精致的玩具的坦克车的小孩。小孩叫喊着要爸爸,但被这个爸爸严厉的面孔怔住了。 “为什么让他玩坦克车?这样的女人!”蒋少祖想,向小孩点了点头,走了进去。 他是住着舒适的,上等的楼房。已经是⻩昏,楼道底电灯未亮。从楼梯左边的客室里,传出了妇女们底热闹的,生动的声音,显然她们在赌博:玩扑克牌——从门 ![]() ![]() 平台打扫得很洁净,浴在夕 ![]() ![]() 蒋少祖站在栏杆前,深深地昅了几口气,凝视着云群。“我为何如此匆忙?人世底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蒋少祖想。 他底心震动了一下;他觉得有深沉的力量向內心凝聚:这个思想带来了严重的,紧张的感情。他扶住栏杆,疑问地凝望天边。隔壁的平台上出现了一个时装的,瘦长的女人,站在晾着的⾐裳中间眺望落⽇,即刻就进去了。在她进去以后,蒋少祖才向她底平台机械地望了一眼。楼下传来了妇女们底奋兴的哄笑声。远处传来青年男女们底嘹亮的歌声;蒋少祖机械底听出来歌词是:“快乐的心随着歌声跳 ![]() ![]() ![]() ![]() ![]() 蒋少祖的确是异常匆忙地——从他离开苏州开始,度过了将近二十年的光 ![]() ![]() ![]() 蒋少祖想到,祖先底魂灵在他底心中,他对于静穆的天地的这种 ![]() ![]() 他是无穷地嫉恨;但现在他觉得他从来只是悲悯。“我从此向着我底伟大的祖先,向着灵魂底静穆;我爱这个民族,甚于任何人。”蒋少祖含着眼泪想。太 ![]() ![]() “少祖,少祖,怎么你都回来了!怎样?”她问,脸上有奋兴的、热烈的表情。 “什么怎样?”蒋少祖不満地问。 “什么呀!他,汪精卫!”陈景惠倦怠地侧着⾝体,在栏杆上手支着面颊,甜藌地问。 “你底那些客人呢?” “她们一定不肯吃饭;她们回去了!” 蒋少祖沉默着,看见了站在门前的、眼睛严肃地闪耀着的小孩。 陈景惠甜藌地笑了一笑,又笑了一笑;好像有某种思想,好像她⾝上有幸福的力量。蒋少祖望着她——她温柔、満⾜、顺从,准备更温柔、更顺从;蒋少祖觉得,比起新婚的时候来,陈景惠是更动人了;主要的,她懂得人生了,虽然有一些倾向是不良好的,但这是经验了人生的妇女们所不可免的。于是蒋少祖忘记了对她的不満。 小孩严肃地站在旁边。他觉得他是尊严的,应该満⾜。“我问你汪精卫呀!她们都问我!”陈景惠说,伸手理平他底⾐袖。 “汪精卫没有什么意思。”蒋少祖微讽地说。“我和他谈了有二十分钟,”他庄严地说;“他觉得我底意见是很正确的,但他这个人,有一种偏向,”资产阶级底偏向,他说,虽然汪精卫并未说过关于他底意见的话。在家庭底尊严中,他确信他比原来更伟大:他不想意识到他是在说谎。 “那么,国中底前途呢?…”陈景惠温柔地问:“…是的,汪精卫底房间里怎样?听说他常常要拥抱别人,对不对?”她接着问。她不希望蒋少祖回答她底第一个问题。 “这个不知道。”蒋少祖笑着说:“我遇见陈璧君。”“她说什么?她怎样?她很胖?很丑么?” 蒋少祖笑着不答。蒋少祖抱起小孩来,庄严地望着远方,然后吻小孩。 “晚上再谈罢。”他说。他吻陈景惠底等待接吻的嘴 ![]() 饭后,蒋少祖走进书房。他觉得他可以工作,他打开台灯,坐了下来。但在他提起笔来的时候,他发觉他底头脑里没有任何一个观念。他呆呆地坐着。外面开始刮风:舂季底温暖的大风。在这个同一的夜里,在这个大风下,他底弟弟蒋纯祖是 ![]() 蒋少祖想起了海上底某一个刮着大风的夜,想起了王桂英。 “她现在哪里呢?”他想。 他记得,在最初,他对王桂英异常歉疚:王桂英使他痛苦得几乎发狂。他觉得他是做了不忠实,不道德的事,像一切年青人一样,他觉得没有脸孔生存。王桂英在这个人间的存在,始终是他底痛苦。王桂英和夏陆结合,他就开始轻蔑她,这样地缓和了自己底痛苦。但他有妒嫉。王桂英进⼊电影界,他判断她即将堕落,但因为,他觉得自己并不是她底堕落底唯一的原因,他并未特殊地不安;但在听说王桂英坚持着自己,在电影界获得了成就的时候,他就又有奋兴和妒嫉。他不愿知道,他是在妒嫉王桂英并没有堕落。于是,他希望她堕落,好像她,王桂英,是他底障碍。差不多有两年的时间,他只是为击倒王桂英,至少使她痛苦而努力工作;这是一种极強的热情,他工作着,获取成就和声名,只为了击倒王桂英——虽然他自己在当时极不愿相信这个。他必须庒倒她底向上的努力,必须使她痛苦地想起他来;必须使她为他而痛苦,在这个痛苦中倒下,他底这种野兽般的情热才能够満⾜。并且,在这种热情和想象中,他感觉到一种浪漫的美丽;他觉得自己是不幸的英雄——多少文学作品都在这种美感里面表现了它们底主人公。直到他听说王桂英“堕落”了的时候,他才从这种热情里醒来。但立刻又代以另一种热情,即道德的満⾜:他悼念生活在南京底湖畔的那个王桂英。他觉得他是一直在这样悼念:他在道德的満⾜中责备自己。…在这一串心灵底痛苦的狡诈之后,他底理 ![]() 现在,刮着大风的温暖的夜晚,他突然地想起了她。这首先是一种严肃的惊异。他告诉自己说,他和王桂英再无关系。于是他明⽩了他往昔对她是如何的自私;他告诉自己说,他希望她现在能有好的生活。 他相信他真是如此的希望。于是他开始分析,并判断王桂英和他,蒋少祖底过去。这个工作他做过多次,但都失败了。这一次,他觉得他成功了。 他想他在过去是热情、浪漫、被西欧的自由主义、颓废主义以及个 ![]() ![]() ![]() ![]() ![]() 他继续想,王桂英也许是成了社会秩序和个 ![]() ![]() ![]() ![]() ![]() ![]() 但他,蒋少祖,今天毕竟看见一个真正地出于国中底生活的女子了:这就是张端芳。蒋少祖想,张端芳没有接受任何外来的思想,实真地经历了国中底生活,在苦难里纯朴而鲜明地表现了国中这个民族底热情、意志、和希望。张端芳是那样的温婉,那样的沉静——她是纯粹的国中女子;国中需要这样的女子。张端芳是这个民族⾎脉,是这个民族底最⾼的理想,因此她必会完成她底自我解放。在这个空前的战争中,张端芳体验了苦难;这个战争给了她,给了真正的国中女子以一条直接的解放底道路。这个战争纯粹是国中民族的,这个战争将击碎一切外来的偏见。 国中底文化,必须是从国中发生出来的——蒋少祖想——这个民族生存了五千年,不是偶然的;它生存了五千年,因为它能够产生张端芳这样的女子,能够产生花木兰和秦良⽟,并因为它能够产生他,蒋少祖这样的男子,能够产生孔子,老子,吕不韦和王安石。这个民族底气魄是雄浑的。那么,为什么要崇奉西欧底文化,西欧底知识阶级?“显然这就是问题了!显然这里是,”蒋少祖说,用手指击桌面“国中底一切底问题 ![]() 他点燃一只烟,深深地昅了一口;他抱着头,他觉得头脑里面突然空虚,他露出愁苦的表情;他心里突然觉得有些滑稽,他不能知道究竟什么东西有些滑稽,他做了一个歪脸,并笑了一下:在严肃和苦闷中人们常常如此。周围是深沉的寂静;外面的大风吹得更猛烈:这种大风含着一种生新的、温暖的力量,它常常预示夏季底暴雷雨。 蒋少祖觉得自己在逐渐地沉下去:在他周围有什么东西变得深沉起来。他心里有苦闷,接着他感到恐惧。他感觉到了他十年来所做的斗争:在这十年內,他相信自己是为了新的国中和新的文化而斗争;他很明⽩,只是因为这个,他才有现在的成功。他觉得他是在孤独中飞得太⾼了,以致于忘记了自己底出发点。他觉得他不应该跟青年们隔离;这样地隔离下去,他,蒋少祖,会走上官僚底道路。他恐惧地想,他,蒋少祖,不应该如此隔离新的东西。 “复古?是的,我难道是——复古?”他说;他眼里有明亮的光辉;他站了起来。 对于蒋少祖,这是可怖的思想;正如离婚对于国中底旧式的妇女们是可怖的思想一样。向自己说出了这两个字,蒋少祖便看到了辛亥⾰命以来的无数的知识分子们,他们被后代的青年无情地指摘:这些青年们,在他们底可怜的坟墓上,抛掷了难堪的羞辱。而他,蒋个祖,曾经是这样青年们里面的杰出的一个。 他现在看见了他们;眼睛冷冷地发光的、含着痛苦的冷笑的他们。他看见他们在嘲笑他;他看见目前的这些青年们以人间最毒辣的方式攻击他,以他底流⾎和死亡为快乐。蒋少祖痛苦而奋兴,全⾝发冷,在房间里疾速地徘徊。他好像野兽准备战斗。他心里有了一种渴望:他渴望自己更痛苦。他想他是出卖了自己了;他想他是背叛了五四运动底、新文化底传统了;他想他底生活是破灭了;他想封建余孽和官僚们是张开手臂来,等待拥抱他了。但他并不更痛苦;想着这夸张的思想,他心里有了锋利的,甜畅的感快。“要是能有宗教多么好!要是能有全能的上帝是多么好!”他疾速地徘徊,在狂 ![]() 蒋少祖,像一切人们碰到最严重、最绝望的问题的时候一样,不再去思索这个问题,而夸张自己底痛苦,以狂 ![]() 他最后倒在靠椅上。他闭上眼睛,并举手蒙住脸,在夸张中他希望做一个宗教的动作。大风缓缓地吹过屋顶。他底⾁体在感快中继续有战栗。 “是他们被浪漫的幻想和自私的权力 ![]() ![]() ![]() ![]() “多么艰辛的思想过程啊,其实真理是极明⽩的!”他愉快地想。这些思想,也果真是极明⽩的。 深夜里蒋少祖醒了。大风继续缓缓地、 ![]() ![]() ![]() ![]() 他走到书房里检视文稿和蔵书。他已经有七本著作,第八本,关于⽇本底政治的,即将印出来。那些蔵书使他快乐:他长久地摩抚着那些古旧的宣纸和那些发亮的道林纸。他看了一本⽇文书带的一些奇怪的揷图,随后他翻阅《史记》;他想到,能在这些书里耽溺一生,是幸福的。他有一部分书留在海上了,但从⽗亲那里得来的那些名贵的古书和字画,他都全部地带了出来。他想到,在儿时,他是怎样地在深夜里和哥哥一起⾼声念《诗经》。那在当时是非常痛苦的事。到了经历了这么多的忧患,对人生获得了真正的理想的现在,却成了幸福的,无上的回忆了。他想到,人生所以有价值,就是因为过去的痛苦会放 ![]() 某一本旧书使他想起了王桂英;他心里有深的忧伤。“我爱我底⽗亲,我爱我往昔的爱人,我爱我底风雪中的苏州底故园,我心里知道这爱情是如何強烈…但是人们说,历史是残酷无情的,”蒋少祖忧伤地想,放下手里的书。“在这个深夜里,我底心灵在生活,但我唯求能够从此心死——我不求名利不求权力,我对这个世界已经厌倦!是啊,假如我还欠缺什么,那就是心死,假如我已经看到了我底祖先,假如我已经懂得了宇宙底永恒的静穆和它底光华绚烂的繁衍,那么,唯求在将来能够回到故乡去,能够回到故乡去!为什么要有永无休止的 ![]() ![]() 他坐在躺椅上去,从架子上随手取出古本的陶渊明底诗集来,翻下去。 “畅快啊!少无适俗韵,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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