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细雨中呼喊未删减无删减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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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屋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在细雨中呼喊 作者:余华 | 书号:44182 时间:2017/11/21 字数:892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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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有元死前的神态,和村里一头行将被宰的⽔牛极其相似。当时在我眼中是大巨的⽔牛,温顺地伏在地上,伸开四肢接受绳索的捆绑。那时我就站在村里晒场的一端,我的两个兄弟站在最前沿。我弟弟不懂装懂的嗓音,在那个上午就像尘土一样![]() “你懂个庇。” 刚开始我和弟弟一样无知地认为,⽔牛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可是我看到了它的眼泪,当它四脚被绑住以后,我就看到了它的眼泪,掉落在⽔泥地上时,像雷阵雨的雨点。生命在面对消亡时,展现了对往昔的无限依恋。⽔牛的神态已不仅仅是悲哀,确切地说我看到的是一种绝望。还有什么能比绝望更震动人心呢?后来我听到哥哥对别的孩子说,⽔牛被绑住时眼睛就红了。我在此后的岁月里,会战栗地去回想⽔牛死前的情景,他对自己生命的谦让,不作任何反抗地死去,使我眼前出现了令人不安的破碎图景。 长久以来,祖⽗的死对于我始终像是一个谜语,他的死混杂着神秘的气息和现实的实在 ![]() “我的魂呵,我的魂飞走了。” 祖⽗的灵魂像小鸟一样从张开的嘴飞了出去,这对十三岁的我来说是一件离奇同时又可怕的事。 那天下午,我看到了祖⽗脸上出现了⽔牛死前的神态。那时候雨过天晴,正当村里众多的老人惊诧孙有元的预言得到实现时,我的祖⽗已经没有心情来享受荣耀,他一味地沉浸在失去灵魂的悲哀之中。孙有元眼泪汪汪地坐在门槛上,面对逐渐来到的 ![]() 我⽗亲从田里回来看到了孙有元的眼泪,孙广才自作多情地感到他的眼泪是冲着自己来的,我⽗亲嘀咕着: “我还没死,就为我哭丧了。” 后来我祖⽗从门槛旁站起来,哭泣着从我们⾝旁走过,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和我们坐在一起吃饭,而是走进了堆放杂物的房间,在他自己 ![]() “孙广才。” 我⽗亲没理他,对我⺟亲说: “这老东西摆架子了,要我把饭送进去。” 祖⽗继续喊叫: “孙广才,我的魂丢了,我要死啦。” 我⽗亲这时才走到祖⽗门前,对他说: “要死了还那么大的嗓门。” 我祖⽗大声哭起来,在哭声里他模糊的声音断断续续: “儿子啊,你爹要死啦。爹不知道死是怎么会事,爹有点怕呵。” 孙广才很不耐烦地提醒他: “你不活得好好的吗?” 孙有元也许是得到儿子的对话,他精神抖擞越发起劲地喊叫了: “儿子啊,爹不能不死,爹活一天你就穷一天。” 祖⽗响亮的声音使我⽗亲颇感不安,孙广才恼火地说: “你轻一点好不好,让人家听到了好像我在害迫你。” 孙有元对自己死去的预知和安排,在我少年的心里有着不可言传的惊讶和惧怕。现在想来,祖⽗在那一瞬间觉得灵魂飞走的生理感受,对他来说是实真可靠的,我想他在面对自己死亡时是不会弄虚作假的。也许孙有元摔坏 ![]() ![]() 当他最后感到死亡已经无法回避地来到时,他的眼泪表达了对艰难尘世是如何依依不舍。他唯一的要求是让孙广才答应给他做一口棺材,以及敲锣和吹唢呐。 “唢呐吹得响一点,好给你娘报个信。” 祖⽗躺在 ![]() 我弟弟对祖⽗即将死去,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整整一个下午,他都站在门旁,从门 ![]() “还没有死。” 他向孙光平解释: “爷爷的肚⽪还在动。” 孙有元对死的决心,在我⽗亲看来不过是在虚张声势,孙广才那天下午扛着锄头走出家门以后,心怀不満地认为孙有元是变一个法子来折腾他。可到了傍晚我们吃过饭后,祖⽗仍然没有从屋里出来,我的⺟亲端着一碗饭走进去时,我们听到了祖⽗嗡嗡的声音: “我要死啦,我不吃饭啦。” 这时候我⽗亲才真正重视祖⽗死的决心,当我⽗亲惊奇地走⼊祖⽗的房间后,这两个冤家竟然像一对亲密兄弟那样 ![]() ![]() ![]() “一个人不吃饭还能活多久?” 在期待里躺了夜一的孙有元,翌⽇清晨看到孙广才走进来时,敏捷地撑起⾝体问他的儿子: “棺材呢?” 这使我⽗亲吃了一惊,他没有看到设想中奄奄一息的孙有元。他从房间里出来后显得有些失望,孙广才摇晃着脑袋说: “看来还得熬两天,他还能记得棺材。” 我⽗亲可能是担心孙有元在吃午饭时,突然谦卑地走出来坐在我们中间。孙广才觉得这并不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必须重视祖⽗心目中的棺材。于是在那个上午,我⽗亲手提两 ![]() ![]() “爹,木匠请来了。” 从半开的门里,我看到了祖⽗微微欠起⾝体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那时我游手好闲的弟弟已经获得了短暂的职业,孙光明将木条満屋挥舞,让剑和刀自相残杀。我弟弟是一个自由主义者,他不会让自己长时间地接受房屋的限制。孙光明极为迅速地投⼊到真正的战争之中,他像一个古代将领那样汗流浃背地杀出了房屋。这时他完全忘记了自己真正的职业,而沉浸到撕杀的快乐之中。我弟弟气 ![]() ![]() 在我弟弟远去以后,我听到了躺在灰暗屋中祖⽗不安的喊叫: “棺材。” 能使他灵魂得到安宁的木头敲打声消失后,孙有元苍⽩无力的嗓音里,飘 ![]() 后来由我承担起了为祖⽗的精神制造棺材的敲打职业。 我十五岁的哥哥对这已经不屑一顾了。孙广才一把逮住了我,他突然发现这个闷闷不乐的孩子有时也可以⼲点事。他将木条递过来时一脸的鄙视: “你也不能光吃不⼲活。” 此后的两天里,我用单调的敲打给我祖⽗以安慰的声响。 我处在悲哀的心情里不能自拔。十三岁的年龄,已经让我敏感地想到这是在为自己敲打。回到南门以后的那些⽇子,尽管祖⽗孙有元没有给过我理解和同情之情,由于我们在家中的处境是那样相似,孙有元时刻表现出来对自己的怜悯,来到我眼中时,我会感到也包含了对我的怜悯。我对⽗亲和家庭的仇恨,正是在为祖⽗催死的敲打声里发展起来的。很久以后,我仍然感到⽗亲在无意之中向我施加了忍残的刑罚。我当初的心情,就如一个死囚去执行对另一个死囚的处决。 孙有元行将死去的事,使我们那个一惯无所事事的村庄出现了惊奇与热闹。那些经历了漫长岁月之后反而变得幼稚的老人,对我祖⽗准备死去表达了惊讶的虔诚。孙有元对待菩萨的态度,让他们感到他很可能要回家了。一种有趣的说法使我祖⽗的出生变得滑稽可笑,他似乎是像下雨那样从天上下来的,现在他对自己死的预知,又证明他在尘世的期限已到,他要归天了,回到他真正的家中。 而那些年纪轻一点的人,牢记着共产 ![]() 那时的我却坐在敞开大门的屋中,为祖⽗敲打着单调的声响。在屋外众多的目光里,我履行着在他们看来是滑稽的职业。这对我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尤其是村中那些孩子对我指手划脚,并且嘻嘻哈哈,我脆弱的自尊在聇辱和悲哀之间无法脫⾝了。 屋外嘈杂的声响让孙有元在离世而去之际,重现了他年轻时遭受军国 弹子追赶的情景。丧失了安宁的孙有元在屋里大声呼喊孙广才,他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当我⽗亲走进屋去时,孙有元正精神抖擞地坐在 ![]() 我祖⽗躺到 ![]() ![]() 孙广才从来就是一个缺乏耐心的人,我祖⽗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越来越奄奄一息。于是对孙有元的死,他立刻失去了信心。当我⺟亲端着一碗饭推开祖⽗房门,我祖⽗故伎重演叫着不吃东西时,孙广才一把拉住了我的⺟亲,冲着我祖⽗喊叫: “要死就别吃,要吃就别死。” 我⺟亲那时异常惊慌,她低声对孙广才说: “你这是作孽,老天爷要罚你的。” 我⽗亲可不管这一套,他一下子窜到屋外,对不远处的人说:“你们听说过死人吃东西没有?” 事实上祖⽗并不像⽗亲认为的那样,孙有元觉得自己灵魂已经飞走是确实的感受,他对自己即将死去坚信不疑。那时的祖⽗在心理上已经死去,正期待着自己的生理也进⼊一劳永逸的境地。当我⽗亲越来越不耐烦的时候,孙有元也为自己久久未死而苦恼。 在生命的末⽇里,孙有元用残缺不全的神智思考着自己为何一直没死。即将收割的稻子在 ![]() 那个早晨孙有元又大声叫唤孙广才了,我⽗亲发怈过多的怒气之后,变得有些垂头丧气,他懒洋洋地走⼊祖⽗的房间。孙有元用神秘的口气低声告诉孙广才,他的灵魂没有飞远,就在附近,所以他一直没死。孙有元说这话时的谨慎模样,仿佛是担心灵魂会听到他的话。灵魂没有飞远的原因是被那一片稻香所昅引。我祖⽗告诉孙广才,他的灵魂正混在一群⿇雀中间,就是此刻在稻田上空盘旋的那群⿇雀。孙有元要我⽗亲扎几个稻草人放在房屋周围,好把他的灵魂吓走,否则他的灵魂随时都会突然回到他体內。我祖⽗张开牙齿脫落的嘴,嗡嗡地对孙广才说: “儿子啊,我的魂一回来,你就又要受穷啦。” 我⽗亲马上就叫嚷起来: “爹,你别死啦,你活过来算了。一会儿棺材,一会儿稻草人,你就别再折腾啦。” 村里的那些老人从牢 ![]() ![]() 我祖⽗确实大限已近,此后的三天里孙有元的状况一落千丈,当我⽗亲有一次走⼊祖⽗的房间时,孙有元只能用蚊虫般细微的声音和他儿子说话了。那时候的孙有元对付饥饿不像前几天那么软弱无能,应该说他已丧失起码的胃口,我⺟亲端进去的饭他最多只吃两、三口。这使我⽗亲疑神疑鬼地在那两个稻草人近旁转悠了很久,嘴里嘀咕道: “难道这东西还真管用?” 我祖⽗躺在那间夏天的屋子里,连续多⽇没有洗澡,后来的几天在奄奄一息里又将尿流在了 ![]() 孙有元真正显示弥留之际的神态之后,孙广才开始安静下来,他连续两个上午走到祖⽗屋中去察看,出来后紧皱眉头,我那习惯夸大其词的⽗亲断言孙有元拉了有半 ![]() “你们爷爷快死啦。”他的理由是“人和⻩鼠狼一样,你要捉它时它就放个臭庇把你熏晕了,自己可以逃走。你们爷爷要逃走啦,所以那里面臭死人啦。” 我⺟亲从祖⽗屋里出来时脸⾊苍⽩,她的双手将围裙的下摆捏成一团,对孙广才说: “你快去看看吧。” 我⽗亲像是被凳子发 ![]() “死啦,死啦。” 事实上那时孙有元还没有死去,他正断断续续地从休克状态里走进走出。我耝心大意的⽗亲却急冲冲地去寻求村里人的帮助,他那时才想起来连个坑都还没挖。孙广才扛着锄头哭丧着脸満村去叫人,然后在祖⺟的坟旁和几个乡亲为孙有元挖起了长眠之坑。 孙广才是一个不会轻易知⾜的人,那几个乡亲挖完坟坑准备回家时,我的⽗亲在他们⾝后喋喋不休,告诉他们帮忙要帮到底,要么就别帮忙。孙广才要他们去把我祖⽗抬出来,他自己则是站在门旁寸步不进。那个后来和他打架的王跃进皱着眉说怎么这么臭时,我⽗亲点头哈 ![]() “死人都这样。” 我的祖⽗正是那时候睁开眼睛的,当时他们已经将他的⾝体抬了起来。孙有元显然不知道他们即将要埋葬他,摆脫了昏 ![]() ![]() ![]() “吓死我啦,吓死我啦。” 接着他就大骂孙广才: “我 ![]() 我⽗亲満腹狐疑地看着他们,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王跃进说: “他娘的,还活着呢。” 孙广才这才急忙走⼊孙有元屋中,我祖⽗看到了他的儿子以后,又露出了嘿嘿的笑容。孙有元的笑容使孙广才 ![]() “你死个庇,你要是真想死,就去上吊,就去跳河,别他娘的躺在 ![]() 孙有元细⽔长流的生命,绵绵不绝地延续着,使村里人万分惊讶。当初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內心确定了孙有元将会立即死去,可孙有元却把自己弥留之际拉得十分漫长。最让我们吃惊的是那个夏⽇的傍晚,因为炎热我们将桌子搬到了那棵榆树下面,我们吃饭时看到祖⽗突然出现。 在 ![]() ![]() “还没死,真没意思。” 孙有元是第二天早晨死去的。我⽗亲走到他 ![]() 我祖⽗的眼角滚出了两滴细小的泪⽔后,便将眼睛永远闭上了。孙广才感到他被捏住的手渐渐获得了自由,这时他才慌 ![]() “已经冰凉了。” 我⽗亲如释重负地笑了,他向外走去时连声说: “总算死了,我的娘呵,总算死了。” ⽗亲在门前的台阶上坐了下来,笑嘻嘻地看着不远处几只走来走去的 ![]() “爹呵,我对不起你啊。爹呵,你苦了一辈子。我是个狗杂种,我不孝顺你。可我实在也是没办法呵。” 祖⽗如愿以偿地死去,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并没有引起我失去了一个活生生的人这样的感受。我当时的心情十分古怪,说不准是悲哀,还是不安。我能明确意识到的,那就是一种情景将在我眼中永远消失。在傍晚的时刻,孙有元步履蹒跚地在那条小路上摇摇晃晃地出现,向我和池塘走来。我总是很远就看到了他抱在怀里的油布雨伞,和肩上的蓝布包袱。要知道,这情景曾经给过我多次 ![]() 孙有元不是一个懦弱的人,起码他的內心不是这样,他的谦卑在很大程度上表达着对自己的不満。我离开南门的第四年,也就是我弟弟锯掉那张桌子的腿以后,祖⽗在家中的糟糕处境越加明显。 孙有元让孙光明锯掉桌腿以后,并不意味着他和孙广才这两个老对手可以偃旗息鼓了。我⽗亲是个穷追不舍的家伙,他不会让孙有元长时间心安理得。不久之后他就不让我祖⽗吃饭时坐在桌旁,而是给他盛一小碗饭让他在角落里吃。我的祖⽗必须学会忍饥挨饿了,这个已到晚年的老人对食物的 ![]() ![]() ![]() ![]() 我的祖⽗在承受屈辱时是不会心甘情愿的,我说过孙有元不是一个懦弱的人,到那时他只能和孙广才针锋相对,而没有别的迂回的办法。大约一个月以后,当我⺟亲将那一小碗饭递过去时,我祖⽗故意没有接住,把碗碎破在地上。我可以想象⽗亲当初 ![]() “你这个老败家子,连他娘的碗都端不住,你还吃个庇。” 我的祖⽗那时已经跪在了地上,撩起⾐服将地上的食物收拾起来。孙有元一付罪该万死的模样,对我⽗亲连声说: “我不该把碗打破,我不该把碗打破,这碗可是要传代的呀。” 孙有元最后那句话让我⽗亲瞠目结⾆,孙广才半晌才反应过来,他对我⺟亲说: “你还说这老不死可怜,你看他多 ![]() 我祖⽗对孙广才看都不看,他开始眼泪汪汪起来,同时依然执著地说: “这碗可是要传代的呀。” 这使孙广才气急败坏,他对着祖⽗吼叫道: “你他娘的别装了。” 孙有元⼲脆嗷嗷大哭,声音响亮地叫道: “这碗打破了,我儿子以后吃什么呀?” 那时候我弟弟突然笑出声来,祖⽗的模样在他眼中显得十分滑稽,我那不识时务的弟弟竟然在那种时候放声大笑。我哥哥孙光平虽然知道那时候笑是不合时宜的,可孙光明的笑声感染了他,他也止不住笑了起来。我⽗亲那时可真是四面楚歌,一边是孙有元对他晚年的糟糕预测,另一边是后辈似乎幸灾乐祸的笑声。孙广才疑虑不安地看着他的两个宝贝儿子,心想这两个小子实在是有点靠不住。 我兄弟的笑声是对我祖⽗的有力支持,虽然他们是无意的。我一惯信心十⾜的⽗亲,在那时难免有些慌张,面对依然嚎啕叫着的孙有元,孙广才丧失了应有的怒气,而是脆弱地向门口退去,同时摆着手说: “行啦,祖宗,你就别叫啦,就算你赢了,就算我怕你,你他娘的就别叫啦。” 可是来到屋外以后,孙广才又怒火冲天了,他指着在屋中的家人骂道: “你们全他娘的是狗养的。” mWU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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