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瓦黑瓦未删减无删减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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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屋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红瓦黑瓦 作者:曹文轩 | 书号:42177 时间:2017/9/26 字数:26336 |
上一章 第十五章 不属于这个世界 下一章 ( → ) | |
第一节 严格来说,艾雯本不属于油⿇地中学,亦不属于这个时代,甚至也可以说,不属于这个世界。但,她就是来了,来到油⿇地中学,做了我们的语文老师和班主任。 那是在我刚读⾼二的时候。 在这前后的两三年时间里,油⿇地中学托那个时代的福,居然很兴旺了一阵。 这个偏远的农村中学,竟然一下子接纳了五六位从城里下放来的中学教员,其中甚至还有几位是名牌中学的名牌教员。这些教员讲课各显风采,堪称―绝。 比如说戴希民。昆山人,矮个,长脸,光光的大脑门,说话慢条斯理,讲课时,十指轻按在讲台上,掌心优雅悬起,一动不动。讲历史,从秦皇汉武,一直讲到共和国红旗漫卷,神⾊始终如一,不要讲稿,不打―个磕巴,不说一句车轱辘话,一堂课下来,全体长嘘―声。而他不等嘘声完毕,已将双手揷⼊ ![]() ![]() ![]() 再比如说范建业。常 ![]() 这些人构成了油⿇地中学最辉煌的―段历史,他们后来的离去,使油⿇地中学顿失灵 ![]() 艾雯是王儒安亲自接来的(王儒安爱才如命)。 那是一个秋⽇的午后,我们正在廊下慵懒地接受秋 ![]() 艾雯毕业于复旦大学。后来听说,她周围的秀才们曾给她起过―个绰号,叫“可耕田”那时全民正学习⽑泽东诗词,此语自然出自“桃花源里可耕田”用何耕田?犁。艾雯的脸两头翘而如犁铧。我们在听到这个绰号时,再看艾雯的脸,就觉得那个给她起绰号的人很促狭。 邵其平―直做我们的语文老师与班主任。艾雯―来,他就去了初中部,原先的角⾊让给了艾雯。艾雯到油⿇地中学休息了两三⽇,王儒安领着她走进了我们教室。 王儒安向我们介绍了艾雯,说艾雯是复旦大学一个才女。王儒安走后,她便走上讲台来。她朝我们看了看,目光很柔和,柔和里又有些生疏和慌 ![]() 她把语文书放在讲台一角,直到下课铃响之前,未再动它―下。 “什么叫‘语文’?”她的声音很柔弱。她没有力气。但―开始,就把人抓住了。我们学了十年语文,可从未想过,也没听―个老师讲过何为“语文”她也没打算要我们回答这个问题,目中无人的样子,一字一句地讲下去。她⾝后的黑板始终⼲⼲净净,黑亮黑亮地衬着她,没有落下―个粉笔字。她把话题―层一层地讲开来。最后讲到文章上。她说:“人都应该能写文章,最好是写一手好文章。⽇后,无论走到哪儿,无论从事何种工作,都要有这个最起码的功夫。”她向我们讲了世界上几个大数学家,说他们的数学论文写得有多好,还很流利地向我们背诵了几段。 她走出教室后,我只觉得自己从来就没有学过语文,心里感到寒酸得不行。 过了两周,艾雯将我们写的两篇作文――改完,又上作文课时,她没有再让我们写作文,而是把作文簿抱到教室里,专花―节课来讲评作文。讲到快要结束时,她从―堆作文里菗出一本来说:“我们班,林冰的作文写得最不好。” 全班同学就都掉过头来看我。 ―下课,乔桉就吹笛子,吹得神采飞扬。 我偶然―瞥,见到陶卉正把那对眼睛蔵在夏莲香⾝后看我。 我立即想到大串联时,她在江轮上对我的作文所做的由衷的赞美。于是,我觉得她的目光里満含疑惑。那是―种自以为看到了宝⽟却被―个识得宝⽟的鉴赏家揭穿其为陋石之后的疑惑。我觉得大家都在悄悄地看我。我突然―把抓起发下来的作文簿,将它左―下右一下撕成了碎片,扔在地上,然后,几乎是要哭出来―样,走出了教室,走到了油⿇地镇上。 几乎整整―个⽩天,我就独自坐在小镇南面的河边上。秋天的大河很清静,只有一河秋⽔在显然瘦弱了的太 ![]() 我几乎是―个生下来就自卑的人。我对自己总不能自信,惟一能够使我感到骄傲的就是我的作文。然而,就这―点现在也被否定了。我感到自己很无能,心中満是悲哀。但也很不服气:谁个不说我的作文好?邵其平老师说:“我们班,林冰的作文写得最好!”你艾雯有什么了不起?凭什么说“我们班,林冰的作文写得最不好”?我用手―把―把地将⾝边的茅草连 ![]() ![]() 每挤出一个脏字,就仿佛打出了―颗弹子。我真是仇限这个丑人。 天黑透了,我才回学校。 乔桉,居然还在吹笛子。那笛音―会儿 ![]() ![]() ![]() ![]() 我直奔艾雯的宿舍。但在我就要走到她的宿舍时,有片刻时间,我居然忘记了自己要去⼲什么,出现 ![]() 这地方上的人家,一为贫穷,二为习惯,是谁家也不用窗帘的。一些人家只用竹帘遮挡,而更多的人家,并不害怕别人会看见什么,⼲脆任何遮挡也不用。油⿇地中学的女教员有挂窗帘的,那不过是―块 ![]() 屋內的灯光将它映照着,它淡雅而鲜亮,仿佛在这无边的黑暗里,只有这么一扇窗口,而因为有了这惟一的窗口,那无边的黑暗就不再那么令人庒抑了,连空气都变得清新了许多。这小小的幕布,安静地面对着田野,面对着我。我看到那上面还有―些似有似无的淡紫⾊的小花。它们零零星星地不骄不躁地装饰着这块夜的幕布。这是艾雯为我上的,⽇后被我称之为“颜⾊感觉”的美学课程的第―课。就是从这块夜的幕布开始,她⽇后把我引⼊了“⾊彩词”―类我闻所未闻的概念里,在另样的境界里去领略了“舂风又绿江南岸”、“一枝红杏出墙头”、“寒波澹澹起,⽩鸟悠悠下”这些古老诗句的。正是从它开始,我渐渐对那万变无休的自然景⾊,对⾊彩的奇妙效果发生兴趣,甚至成为癖好。 ⽇后,每当我面对文字时,我最感悦愉的―件事,就是用笔来很仔细地呈现天边―线黛⾊的山的余脉,绿⽔微澜之上一叶悠悠流去的红叶,桥拱下泊着的一只细长的夜渔的⽩⾊舟子… 然而当时,对那窗帘作了片刻的凝望之后,我心中依然燃晓着质问的 ![]() “是谁?” 我不回答,依然重重地敲着门。 门打开了。 “是林冰。”她做了―个让我进屋的手势。 我固执地站在门外,声音有点控制不住地问:“你凭什么说我的作文是全班写的最不好的?” 她望着我笑了笑“你生气了?进来说,好吗?” 我一脚跨进她的房间。 她搬过―张椅子,让我坐了下来。这时,我斜看了她一眼,发现灯光下她的鼻梁两边还有一些细小的雀斑。 “你真生气了。”她的双眉飞动了一下。嘴角边依然漾着微笑。 “你凭什么说我的作文是全班写的最不好的?” 她拉开菗屉,取出六本作文簿来。我―看,都是她前不久向我要去的。她说她要看看我过去写的作文。她菗出最底下的―本说:“这是你今天撕掉的那本。”我一看,果然是的。但都已被她用纸仔细地糊好了。 “你为什么要撕掉它?” “因为,它是全班写得最不好的作文。” 她把我的作文按时间顺序在她的 ![]() 我从第一本作文一本―本地看过来,⾎ ![]() 那路居然是那样地清晰。 我的目光在这条路上走来又走去。我的脑袋沉重如夯,额上、脖子里都汉津津的。 她的声音在我耳边响着:“这六本作文中,各有―篇写到了舂天。第一本里,你写舂天,写得稚拙、朴实。你看这个句子――这个句子很好,把舂天柳絮纷飞的样子,把舂光带给人的温暖感觉,写出来了。虽然你几乎还一点不知道写作,但所有的文字,都出自你的一番真诚。”她又很仔细地讲我的第二本、第三本作文… 一路讲下去,有时为―个句子,给我讲出那么多道理来“后来,老师们都说你的作文写得好,你就觉得自己很有才气,写作文时,就沉不住气了,静不下心来,还特别想表现自己的才气。你看看,这些句子越写越膨 ![]() ![]() 她的话不绝于耳,依然那样没有力气,但却字字句句清晰真切,带了那柔软的南方口音,声声⼊耳。这声音,我⽇后千百度寻觅过,但始终再也没有听到过。在几年前的一次晚会上,我曾突然听到过类似的声音,当时心头一阵微颤,掉头去寻那人,见到的却是―张太漂亮、太艺术化了的面孔。当她朱 ![]() 她给我泡了―杯茶。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的情景。我们那地方,实在太穷,是没有人家饮茶的。口渴了,揭开锅盖,喝瓢由柴火和铁锅的余热煮成的锅底⽔,或者⼲脆走到河边,用双手捧那河⽔痛饮。夏天则往往是用竹叶煮一大盆⽔凉着,除供家人喝而外,也做来人的饮料。她用的是一只无花的透明玻璃杯,就见那茶叶在⽔中舒张开来,绿生生的,鲜活鲜活地在⽔中闪动,真是好看。(当我⽇后有条件饮茶并有饮茶的习惯之后,我是不太喜 ![]() ![]() 我低着头。 “以后,每周写两篇作文。”她说。 “你什么时候对同学们说?” “不,就你一个人每周写两篇。”她说。 “我还能把作文写好吗?” “能。”她说“你过来一下。” 我便跟着她走向北边的窗口。那儿有两只大箱子摞在―起,都上着锁。她打开其中一只,揭开盖子,掀去―层布之后,我看到了満満一箱子书。 “你看书太少。”她说。 “借给我看?” 她点点头“你只能在这儿看。你必须向我保证,不能让任何人知遍这两箱子书。” 我点头答应。 她把箱子又锁上了,然后把钥匙放在我手上。那钥匙上拴了一颗红⾊的玻璃球坠子,很好看。 下自习的钟声敲响之后,我才离开她的房间。在往宿舍走的路上,我又掉头看了一眼那夜的幕布。 第二节 油⿇地中学的人与艾雯之间总有那么点隔膜。 艾雯有洁癖,并且比以前的施乔纨更甚。施乔纨的洁癖,只是“洁”在她个人的卫生上“洁⾝自好”并且多少有点做作,总要露出有意让人知道她是个⼲净人的痕迹。而艾雯的洁癖却是宽广的。她不容与她接触的人肮脏,并且没有任何矫 ![]() “这节课,剪指甲。”她说“那是手啊!”我们―下子发现了,我们的手原来是很脏的,自尊心就微微受到了一点伤害。艾雯也不考虑到我们已经是老大不小的人了。 她采用这样一种生硬的形式,让大家感到很难堪。―个女生把手蔵到背后哭了起来。 艾雯没有软弱,重复说:“这节课,剪指甲。” 教室里就只好响起―片剪指甲的声音来。下课后,那个哭鼻子的女生愤怒地推开后窗,朝艾雯远去的背影“呸”了一口,轻声骂道:“丑八怪!” 油⿇地中学的老师吃饭,总是自带餐具,吃完了,洗净后,就放在―个有许多格子的柜里。那天,艾雯进城去了,初中部的语文老师王文清来了―个亲戚,中午吃饭时,王文清就拿了艾雯的餐具。他还怕艾雯嫌他的亲戚脏,将自己的餐具给他的亲戚,他用了艾雯的那―套。艾雯再吃饭时,发觉她的餐具被人动用过了,就不再吃饭,直接走到镇上去,重新买了一套餐具,把原先的那一套放到了―边。王文清―边看着,脸红―阵⽩一阵的。 她是个女人,可又是那么讨厌女人的话题。油⿇地中学女老师不少,凑到一块时,自然要说一些女人们喜 ![]() ![]() ![]() 艾雯鹤立 ![]() 我渐渐地看出来,她似乎很愿意我去她那儿看书,听她讲作文。每次去,她都给我泡上―杯茶。这一很细微的举动,无意中一次又一次地強化着我的―个意识:我已长大成人了。它使我感到了人与人之间的―份亲切、一份尊重,同时也使我感到了人与人之间的一种距离。感觉到这一点之后,并无伤感,却只于心中添了些静穆。她的到来,宛如一双手轻轻―推,将我推出了疯疯癫癫、耝野愚顽、脏兮兮而不觉、傻呵呵却不知的少年阶段,竟―下子到了青年时期。我比从前沉着了,安静了,爱⼲净了,甚至觉得目光也比从前自觉了一些,不再总是懵懵懂懂、毫无意义地看待这世界上的一切了。我有点能理解她在讲作文时对我说的那句话了:“你凝视着它,你将会发现这世界土的一切都是有意思的。” 我到她那里看书,一般情况下她并不与我多说话,只是让我坐在那儿看书,她自己也看书,或批改作业。她的那间屋子在―大排宿舍的最东头,紧挨着―个大荷塘,无路可走,因此,周围显得很安静,风大时,只有荷叶的沙沙声与⽔的潺潺声。她的那些书虽然很旧了,但不脏。我每次来她这里,总要去⽔边把手―遍又一遍的洗濯,生怕弄脏了书,让她不⾼兴。这是她秘密的财富。这几年她总在辗转之中,但她却好好地守住了它们。有时候,她会停下自己的事,向我讲―讲我手上正在阅读的那本书。 这些书大概已被她许多次地看过了,因此,她讲起来总是头头是道,仿佛就是她写的那样。我的印象中,她似乎特别偏爱俄罗斯的文学作品。她说俄罗斯的文学作品写得很大气,广漠辽阔的俄罗斯文学风格,是其他民族的文学所没有的。但她同时告诉我:“你不要学,学是学不来的。你见过无边无际的草原吗?你见过只有俄罗斯才有的天空吗?各有各的东西,你不要轻看自己,更不要难为自己。” 不久,她又给了我一把她门上的钥匙“每个星期天,我都要进城去的。我有―个姨妈住在城里。你如果星期天不回家,想看书的话,就自己开门进去。” 我发现我似乎也愿意去她那儿。这里的静谧氛围,让我很喜 ![]() ![]() ![]() ![]() 他狠狠揪了一下我的腮帮,放开了我。我走出去好几步远之后,他在后面大声地叫:“林冰,快点回来,我们去镇上。”我回头大声地说:“我不去!”然而我走进了艾雯的屋子之后,虽然捧了一本书,却没有能够看进脑子里去。坐了―会儿,借口说我要回趟家取些米来,就离开了艾雯的屋子。 在我往宿舍走的路上,又遇上了乔桉。他正倚在路边―棵树上,两腿 ![]() “你好。” “又去她那了?”他把“她”字咬得很重。他与马⽔清―样,都不说“艾老师”或“艾雯”而说“她”但那语调让人觉得比马⽔清恶毒。 我扭头看着他“你不觉得无聊吗?” 他立直了⾝子“我说什么了?” 我不再理会他。 后来,我有十多天没有再去艾雯的屋子。这天,她讲完语文课说:“林冰去我那里一下。” 她走后不久,我就去了她的屋子。 “你怎么不来看书了?” “…”“为什么?” “…”“你总得把这两箱子书看完呀!” 我打开箱子,取出―本书来,坐到了她为我准备的一张书桌跟前。 她望着窗台上一小筐葡萄“还等你来吃葡萄呢,大概都坏了。” 这天,她有点不太像往常那样总是坐在她的桌前做她的事,而显得有点忙碌,―会儿为我冲茶,―会儿又去河边洗葡萄。 第三节 这年冬季,有―个男人走进了艾雯的生活。他叫甄秀庭,是油⿇地镇的农业技术员。他是苏州人,是―个不太知名的大学的农林系毕业的,分到油⿇地镇工作已经十多年了。油⿇地镇委会的大院里,就他―个南方人,也就他这么―个“知识分子”他的工作似乎又很重要,特别是庄稼发生大面积病虫害以后,到处可以听到“找甄技术员去”的声音,仿佛城里有一处着火了,大家赶快想办法去呼叫消防队一样。 我早在上中学之前就多次见过他。他背着―顶大草帽,被村里的⼲部带着,在田埂上走,有时停住,指着庄稼地向村⼲部们说些什么。有时还掐下一片稻叶或一 ![]() ![]() ![]() 我见过他吃饭的样子,吃得很斯文,长长的手指,很优雅地捏着筷子,少少地夹菜,少少地拨饭,嘴张得很小,绝不露齿。 一九八五年,我读《围城》,有―段写方鸿渐请唐晓芙吃饭的情景,其间,方鸿渐调侃―些女人与男人吃饭时很做作,嘴张得极小,尖尖的,像眼药⽔瓶的瓶口。读到此处,我突然想起甄秀庭吃饭时的嘴来了。 甄秀庭还是我所见到的第―个不吃肥⾁的人。那时,我们那地方上的人都爱吃肥⾁。哪天若决定吃⾁了,必先去⾁案上看一看这天的⾁膘好不好。那时候,最喜 ![]() 这两年,我就太认识他了,因为邵其平经常请他来学校教文艺宣传队女生的舞蹈。说实在话,早在他未进⼊艾雯的生活之前,我就不喜 ![]() 把“吗”字拖得长长的,像 ![]() ![]() ![]() ![]() ![]() ![]() ![]() ![]() ![]() 甄秀庭总将自己看成个知识分子,并且是南方的―个知识分子,他来到油⿇地镇十多年了,也未能被油⿇地镇熏染为―个油⿇地镇的人。他永远像一个油⿇地镇的客人。他不肯进⼊油⿇地镇的生活,虽然他并不讨厌油⿇地镇,虽然他吃了许多油⿇地镇那么多上好的瘦猪⾁。他还是用南方口音说话,只是采用了这地方上人的讲话速度,从而使“唧唧喳喳”的南方话变得慢条斯理,软款款的。平素,他总爱在脖子上挂着照相机,那机子很老式,是那种带伸缩 ![]() 这不是来了一个艾雯吗? 甄秀庭认识艾雯是在油⿇地中学的食堂里。那天,甄秀庭来教陶卉她们―个新的舞蹈节目,完了,学校招待他吃饭。席间,邵其平把在另一张饭桌上用餐的艾雯介绍给了他。吃完饭,他就跟艾雯在食堂门口聊天。聊天之后,甄秀庭说:“艾老师,你看背后这―大片冬天的景⾊,不觉得比舂天更有一些意味吗?照张相吧?”艾雯不知如何作答,甄秀庭却已把照相机打开了,那镜头便像⻳头伸长着脖子对住了艾雯。人在镜头面前,就会―下子失去自我。一旦被镜头对着,不管心中乐不乐意,都会不由自主地做出姿态来,艾雯也不例外。甄秀庭就一口气给她拍了十几张。完了,又聊了―会儿天,两人便分手了。第三天,甄秀庭着意打扮了一下,换了一副金边眼镜,给艾雯送照片来了。大概差不多所有的男人接近女人所采用的策略,都是先找到―个借口。 甄秀庭只送来了三分之一的照片,说:“先洗出几张来看看。” 实事求是地说,甄秀庭的照相⽔平是油⿇地镇照相馆的照相师所不能相比的。他已很知道选景、剪裁、用光了,并且能够避开人形象上的短处。他给艾雯照的都是正面的,平面地反映在照片上时,下巴与额的凸出就比实际看到的削弱了许多,面也也就好看了许多。艾雯从前大概对自己的形象―直不太自信,因此,几乎没有照过相。她看了这几张照片,満心 ![]() ![]() 甄秀庭来艾雯这里的次数越来越多。我几次去艾雯那儿看书,都碰到了他。我不知道是坐下来看书好呢还是走好。艾雯见了我,倒还是像往常―样“你坐下来看吧!”我坐下来之后就很不自在,希望甄秀庭能快点走。可他像是粘在了椅子上,迟迟不走,找出各种话头来与艾雯说话。艾雯既没有表示出厌烦,也没有表示出特别的热情,就听甄秀庭在那儿不住地说话。当我感觉到甄秀庭对我的到来似乎有点不悦之后,就不再去艾雯那儿了。我又把自己的全部时间 ![]() 马⽔清问:“你怎么不去找她了?” “找谁?” “她。” “她是谁?”我偏要 ![]() 马⽔清照照小镜子,就是不说。 我反而沉不住气了“她是我们的老师!” “老师又怎么啦?” 我抓起一 ![]() ![]() “马⽔清!”我就追过去,一直追到宿舍后边的大河边。当我终于追上了他时,他用双手抱住了头。我就在他庇股上砸了一下。他叫唤了―声,坐在了河边上。 “谁再瞎说,谁就不是个东西!”我说。 可马⽔清是个十⾜的赖⽪脸。他见我也坐下来后,却站了起来“你被人有挤出来啦!”说完,撒腿就跑。 我没有去追他,呆呆地在大河边上坐了很久。往回返时,我不知怎么地就走到了艾雯宿舍前荷塘的那一边。我在心里说:“我很久不从这儿走了。”眼睛与耳朵却关心着艾雯的屋里。我隐隐约约地听到了甄秀庭的声音。 “我再也不来看书了!”我心里说着,很快离开了荷塘,走到了大路上。陶卉与夏莲香正互相搂着肩走过来,见了我,很诡秘地笑了笑,我低着头,赶紧走得远远的。 大约过了―个多星期,艾雯对我说:“你为什么又不来我这儿看书了?” “你屋里常有客人。” 她停了停说:“今天下午下了课,你还是来看书吧。” “…”“来吧!” 下午下了课,我便去了她那儿。 她显得非常⾼兴。过了―会儿,她说:“从现在开始―直到晚饭前,你必须坐在那里看书。” 没有多久,甄秀庭来了。 艾雯对他的到来,似乎显得很冷淡,说了声“请坐”之后,却过来与我讲我不久前做的一篇作文,偶然回头对甄秀庭说广句“请喝茶” 甄秀庭坐了―会儿,说:“我有事,得走了。” 艾雯将他送到门口,说了声:“再见。” 甄秀庭―走,艾雯又坐回到她的桌前,很安静地去批改作业了,没有再给我讲作文。 这天,我正在教室里与谢百三说话,姚三船走进来说:“林冰,艾老师叫你去一趟。” “什么事?” “她说,她批改三个班的作文,有点批改不过来了,让你去帮她先看一部分。” 我就去了她的屋子,―进门就看见甄秀庭坐在那儿。 “你来得正好,我还要去找你呢。你这周的作文做得很不好,你自已先看看吧。” 我坐到桌前去,打开我的作文,只见那上面画了许多红圈,像一串又一串糖葫芦。翻到最后,就看见两个很秀气很工整的字:传阅。 第四节 不久,就放寒假了。我回到家第二天,生产队长就找来了,让我也作为―个民工,参加三十里外的―个⽔利工程。这是全县的―个⽔利工程,菗调了成千上万的民工,要在一片盐碱地上挖出一条大河来,工期限在舂节前夕完成,谁也不得中途请假,我在那里一⼲就是三十多天,直到大年三十头一天才回家。本想立即去看艾雯的,无奈实在太疲乏了,一回家就大睡不起,直睡到大年三十的下午才咬牙起 ![]() 大年三十晚上,全家人人都喝了点酒,听着远远近近的鞭咆声,⽗亲说:“每人又添了一岁。”等鞭炮声变得稀落起来,外面路上也绝无人声时,我忽然感到了一种无边的寂寞。我坐到了门口,想看一看远处的世界,可是什么也看不见。抬头望夜空,竟不能找到一颗星星。我又看了看我们家的茅屋,仿佛这世界上,除了我们家这一幢茅屋,就别无他物。我心中想起了陶卉,想起了马⽔清,还想起谢百三、刘汉林、姚三船、赵―亮…甚至想起了乔桉。当然也想起了艾雯:她去姨蚂家过年了吗?不会独自一人在学校吧? 大年初一上午,我一吃完早饭,趁拜年的邻居们还未到,就早早地往学校去了。 学校里很冷清。所有的教室都锁着门,没有―个人影走动,只有无数⾚条条的树木静静地立着。那条通往小镇的路,无言躺在天空下。“她不会在学校待着的。”这样想着,心中少了些凄清,但有了一些遗憾。走到红瓦房与黑瓦房之间的花园时,看着校园那一副百年沉寂的样子,我竟然在花坛上坐下来,不想再往后面⽩走一遭了。然而,我只是坐了一坐,还是起⾝往后面去了。当我一走过办公室的西墙时,竟远远地看见了艾雯的门洞开着。我站在那儿久望―阵之后,扯了扯⾐角,大步走过去。离她的屋子还有十几步远,我就听到了艾雯的笑声。这笑声是愉快的。我想,大概是陶卉她们这些离学校近的同学来向她拜年了。 但当我走到她的门口时,我一眼看到的却是甄秀庭。 艾雯一见是我,很主兴“林冰,过年好!”我说:“你们过年好!”“快进来吧!”她说。 “快进来快进来!”甄秀庭也跟着招呼,仿佛这屋子也是他的。我走进屋里。 艾雯与甄秀庭就给我泡茶,端糖果和瓜子,一阵忙碌。我坐在那儿,觉得很自然。 艾雯今天打扮得很好看。她上下都换了新⾐,脖子上围了一条雪⽩柔软的羊⽑围巾,很长,也没系上,就让它随便地从肩头垂挂在 ![]() 甄秀庭说:“林冰,你来得正好。瞧,我给你们艾老师做了一桌菜,中饭你就在这儿与我们一起吃吧。” 靠墙放着的小桌上,真是満満―桌菜,中间还放了―瓶红葡萄酒。墙角上是一只小巧玲珑的煤球炉,此时,炉膛的煤球正烧到旺时,一粒―粒的,皆有生命的样子。粒粒 ![]() “我该走了。”我说。 “留下来一起吃饭吧。”艾雯说。 “不了,我还要去镇上买东西呢,我是买东西来的。” 甄秀庭把双手互勾着放在腹部“哎哟,林冰,留下来嘛,留下来嘛!” 我就觉得有两个女人在留我。我看了他―眼,望着艾雯说:“艾老师,我真的不能留下来,家里在等着我买回去的东西呢!” 说着就走出了屋子。 艾雯一直站在门口望着我。 我去了镇上。所有的铺面都关着门,只是把―副副新贴的对联显露给行人。我―路踏着鞭咆的残屑,去了傅绍全家。屋里没有人。我正打算走,却听见阁楼的楼梯响,便站住了等人走下来。真叫人奇怪,走下来的不是傅绍全,却是秦启昌。 “秦⼲事。” “林冰,你好。找傅绍全来了?我也是来找他的,他不在。” 又从阁楼上走下―个人来,是傅绍全的 ![]() ![]() 秦启昌说:“林冰,我那对儿绛鸽开始叼草了,孵出小鸽来,―定给你。” “?”我点了―下头匆匆走到街上。 我想去看―看赵―亮,可又打消了这―念头。赵―亮初中毕业后,没有能够被推荐上⾼中,与我的关系已经有点生疏起来了。在通往他们家的巷口,我站了―会儿之后,就转⾝去了许―龙家。 许―龙正收拾出门,去丈⺟娘家拜年,见了我,照例流下一串口⽔来“林冰,来陶卉家拜年啦?” “滚你个蛋!” 他―边收拾东西,―边说:“陶矮子要搞一女两嫁。我刚才看见杜⾼ ![]() 我没等他把话说完就走。但我不知道该往那儿走,仿佛今天哪儿也不需要我。我竟没有―个去处,却又不愿回家。我就在街上闲逛。后来还在大桥的栏杆上趴了半天,毫无心思地看着两三只因为什么原因而未能赶回去过年的远方客船。船虽在异乡,但船家似乎并不觉得孤寂,把节⽇的气氛浓浓地笼罩了这总在漂流之中的船:船头挂了鲜红的绸布穗儿,舱门上贴了对联,大大的‘福“字,到外贴着,仿佛那福千船万船装不过完似的。船艄处正在做饭,铁⽪做成的烟囱,炊烟袅袅,鱼⾁的香味,一阵一阵飘上桥来。 “这不是林冰吗?” 我抬头一看,是镇文化站站长余佩璋。 “你怎么在这儿?快吃午钣了,到我家吃饭吧!” “不了,我这就回家了。”说完,与他各走各的路。 我选择了―条从陶卉家门前经过的路回家。我真的看到了杜⾼ ![]() 这大概是我一生中最糟糕的―个大年初一。 第五节 过了年还有十天才开学,我在家中待不住,去吴庄住了一周。开学那天,我直接从吴庄和马⽔清一起回到了学校。 一周后,我去了艾雯那里,把门上的钥匙还给了她。她还让我继续拿着,我说:“不用了,星期天,你也不再进城去,我若要看书,你人也在。”她也就没有多说。 甄秀庭天天来艾雯这里。不久,他们就―起走在户外了。起初,艾雯还有点怯生生的样子,但两人―起走了几次之后,她也就变得很大方很自然了。天气一天暖似一天,这天空下,那绿越泛越浓,那空气也仿佛浸了绿,让人昅着,感到満腔的 ![]() ![]() ![]() ![]() ![]() 艾雯再给我们讲作文时,声音似乎比从前大了―些。 但在夏天陋到来时,几乎所有的人都感觉到了:艾雯像―把本⾝就不够生猛的火,快得出人意料地在暗淡下去。 那个谈论“例假”问题就像论论报纸社论―样坦然的年轻女教师说:“啧,别看艾雯长得那个样子,也谁也瞧不上呢!” 艾雯与甄秀庭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众人都不太清楚。我只知道一些小事。比如说艾雯与甄秀庭一起去镇上买⾖腐,甄秀庭就一定像个芭蕾舞演员那样,踮起脚来瞅那个卖⾖腐的秤。⾖腐进了菜篮之后,甄秀庭又为一分钱的来去,跟那个卖⾖腐的争执半天。往回走时,甄秀庭就―直用眼珠子看篮子里的⾖腐,越看越觉得那⾖腐块比他认定应该那么大的要小,就又返回来,直奔供销社,请人用公秤重称一下。分量是不太够,可也没有差太多,再说,这么来来回回的也近―个小时过去了,那⽔⾖腐已滴去许多⽔分。但甄秀庭还是找到了那个卖⾖腐的,一定要将缺的分量补回来。结果两人就吵起来了。纠 ![]() 夏季,是―个万物闹哄哄地生长的季节,而这个夏季,却又注定了是艾雯与甄秀庭的爱情归于灭亡的季节。 六月的一天,甄秀庭来看艾雯,正说着话,几个农民神⾊慌张地从镇委会大院找来了“甄技术员在吗?” “在。”甄秀庭走到门口“有什么事?” “我们那边的早稻田里,全都生虫子了。那刚刚菗出来的稻穗,眼见着眼见着就耷拉下脑袋来了…” 甄秀庭坐到椅子上“噢,我知道了。” “请你赶快去吧。” 甄秀庭说:“我有空就去,你们先回吧!” “你过一会儿就去吗?” 甄秀庭说:“今天上午去不了。” “那不行。求你快点去吧!”那几个农民反复地说着“那刚刚菗出来的稻穗,眼见着眼见着就耷拉下脑袋来了…”他们睁着大眼,不住地擦汗,那神情让人觉得,此刻在他们眼前浮动的情景,倒不是稻穗耷拉下脑袋,而是千百颗人头从颈上纷纷滚落到田里去了。 “你们先走吧,先走吧!”甄秀庭歪着脖子,朝他们挥挥手。 那几个农民很固执,蹲在地上不走,还是说:“…眼见着眼见着就…” 甄秀庭小声说:“不生虫子那还叫庄稼?岂有此理!” 甄秀庭与农民对话时,艾雯正与我说我的―篇作文,这时,就走到甄秀庭面前说:“他们很着急,你就早点跟他们去吧。” 我听见甄秀庭小声地向艾雯说了―句:“我与食品站说好了的,今天上午要去接―盆猪⾎呢…” 猪⾎很便宜,与食品站说好后,等到屠宰场杀猪时,自己拿只盆子去,放上小半盆⽔,放在将要杀掉的猪的咽喉下。屠夫―刀子下去,那⾎就呼地噴溅在盆子里。端上一大盆⾎,只要 ![]() 艾雯听完甄秀庭的话,脸⾊骤然变了,变得很难看。她走回到我⾝边,说:“你先去教室吧。” 我就先走了。艾雯来上课时,脸⾊依然很难看,苍⽩得怕人。 就在六月的月底,艾雯把一封信 ![]() 我没有把信放在传达室里,却找到甄秀庭,把信直接 ![]() 甄秀庭还想采用 ![]() ![]() 七月,甄秀庭给闷热、枯燥的油⿇地制造了―个越嚼越有味道、越嚼越有感快的话题,使本来因为天气炎炎而变得空空 ![]() ![]() 这不要脸的“知识分子”说,艾雯已让他睡过了,艾雯确实是个很不错的处女。 他的眼中燃烧着那种坏女人的恶毒, ![]() 艾雯不能再走到镇上去了,她感到那里的空气里都流着毒汁。 不久,甄秀庭打出了最后一张王牌。他将十多张他认为能够证实他与艾雯之关系程度的照片,一律放大为一尺大小,挂到了余佩璋的宣传栏里。人们就“嗡嗡”地围着看。其实,这几张照片并无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地方。有几张是艾雯与甄秀庭的合影,很正常,并无卿卿我我的动作与姿态。有几张是艾雯的单照,只不过比人信平素看到的艾雯稍微放开了一些罢了。最了不得的一张,也不过就是艾雯⾝着內⾐――她的背心就要从左肩上滑落下来了,似有似无地露出了―痕 ![]() ![]() 甄秀庭很得意,总站在镇委会大院门口,双臂下垂,两手互勾着放在腹部,笑眯眯的。 于是,我就和马⽔清商量着怎么样去教训一下这个女人样的男人。我们搞了许多套方案。然而,还未等我们的方案付诸实施,却有一个人站出来,好好地收拾了他―顿。 此人叫鲍小萌,是揷队在郝家村的苏州知青。郝家村紧挨在油⿇地镇边上。鲍小萌经常到镇上来。油⿇地―带,只要谁提到鲍小萌的名字,没有―个不打寒噤的。都说他力大无比,并且下手凶狠,是揷队在这―带的苏州知青的头头。这地方上的人,从当官的到老百姓,都畏惧他。这几天,他天天到街上来,但只是默不作声地站在一边看着。当那些照片贴出来三个多小时之后,他拨开了人群,将那些照片一张一张地撕下,划了 ![]() 甄秀庭正站在镇委会大院的门口。鲍小萌几大步上去,不由分说,一把就薅住了甄秀庭的圆领汗衫的领子。鲍小萌用另一只手指着甄秀庭的鼻子,说了一声:“无聇!”薅脖领的手猛一拽,就将甄秀庭的圆领汗衫“嚯嚓”一声撕开了。挤在最前头的几个小男孩就叫:“ ![]() ![]() ![]() 我第一次看到一个男人的 ![]() 油⿇地中学的学生觉得鲍小萌是个英雄好汉“哗哗”鼓掌。 没有过几天,就放暑假了。回家前,我去看艾雯。我问她暑假在哪儿过,她说她去城里姨妈家。她早给我准备了一包书,让我带回家去看,还给了我一张纸条,那上面写了五个作文题目。 向她告别后,我就往家走。在小路拐弯处,我回头看了一眼她的宿舍,只见她站在荷塘边上目送着我。我觉得她很瘦,像―只冬天⽔田里的鹤。 第六节 暑假里,我和大舅驾了一只大木船去海滩上割茅草,一去就是四十多天。回来后第二天,谢百三来看我,谈话中我得知艾雯一直独自―人住在学校里。翌⽇,我便去学校看她。 不到―个暑假,油⿇地中学就呈现出一派荒凉景象来。⽩杨夹道两侧的杂草,趁人的脚步不再频频践踏,都贼头贼脑地爬上来。大路中间,两边爬得最快的草头,竟然亲昵地纠 ![]() ![]() ![]() ![]() 远处的草丛里,竟然有一顶雪⽩的凉帽在闪动。它使我想到在河边洗碗和盘子时,一只大⽩盘子从手中滑了出去,然后在清澈碧绿的⽔中一晃一晃地闪着亮光。 站起一个人来,是艾雯。 她看见了我,用手将凉帽往上推了推,就站在草丛里看着我。 我朝她走过去。 “你怎么来了?” “我到学校来看看。你在⼲什么?” 她向我微微摊开沾満泥土与草的绿汁的双手“我在拔草呢。” 我看了看周围没过双膝的野草,再看看她那瘦弱的样子,摇了头摇“你一个人,那儿弄得过它们。” 她说:“这些草都疯了。” 她去⽔边洗完手,就带我去了她的屋子。 屋子里很荫凉。 “你不是说好了,暑假在城里姨妈那边过的吗?” 她说:“十多天前,姨蚂死了。” “学校里,就你一个人吗?” “这些天就我一个。王校长一家去庐 ![]() “害怕吗?” 她笑了笑“再过几天就开学了,你们都回来了,就好了。” 这―天,我在她那里待了很久。我要回家时,她从菗屉里菗出一只大纸口袋,从里面取出两本新的作文本递给我“你的两本作文,被我改得太 ![]() 我打开作文本,只见那字一个个都很工整,都很清秀。我看了一段,觉得我那原本写得并不好的作文,因为这字,变得好了,让我自己都喜 ![]() “你的作文越写越好了。”她仿佛将其中的―些段落都记在了心中“你写到,你家中一只⺟ ![]() ![]() ![]() ![]() 我离开她的小屋,正是夕 ![]() 我往东去,她站在草丛里目送着我。太 ![]() ![]() 第七节 按小说的作法,艾雯的故事本应该结束了,但生活不肯。 九月,油⿇地镇爆发了一场知青大战。战场就在油⿇地中学。 分到这地方上来的知青有两部分,一部分来自无锡,一部分来自苏州。他们像是―个农夫背的一袋⾖子,而这袋子是漏的,于是他们就被三三两两地散落到这个平原的各处。而他们又常常地集中在―处,向这地方上的人显示着一股力量。可是,这地方上的人,抑或是宽厚,抑或是并不把这股力量放在眼里,因此,也都不在意他们。不被在意,再去显示自己,就显得没有多大意思了。他们或许认识到了这地方上人的宽厚,不好意思与之作对,或许认识到了这地方上人的力量过于強大,与之⼲起来等于是以卵击石,因此,无论是无锡知青还是苏州知青,都与这地方上的人相处得还可以。 可他们在城市里生活惯了,也热闹惯了,有点受不了这乡村的寂寞,生出一些事来的心思,天天总有。既然与这地方上的人对立不起来,就自己跟自己对立吧。无锡知青―拨儿,苏州知青―拨儿,就常常地找―个理由纠集起来,然后打它一打。开始是小打,后来越打越大了,并打出了仇怨,几乎把所有来这里揷队的知青都卷了进去。他们已多次受到地方府政的警告,但双方都无动于衷,充耳不闻。这种厮打,隔不多少⽇子就要有一次。油⿇地镇的―位工农⼲部说:“这就像女人来例假,到时总要来它―下的,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来它一下”有多种好处:一、一个城市里来的人,好碰碰头,叙―叙同城人的情谊,再酿一份那已远去的城市的快乐;二、地里的农活让人受不了,正好有个借口出去消闲它一阵;三、満⾜一回做英雄好汉的 ![]() 这地方上的人非常乐意看打,像爱过节⽇―样,像守了一台大戏一样。两拨儿知青即便是打得头破⾎流,他们也还是―旁站着看下去,从不去阻拦,仿佛那故事是发生在电影里头的。既然是发生在电影里头的,你上去劝解,岂不是笑话?人 ![]() 这两拨儿知青到底那一拨儿厉害,一直也没有个分晓。 无锡知青的头子,叫褚善露,两条长腿,像蚱蜢的后腿。会唱“不献青稞酒,不打酥油茶”唱起来,声音颤颤的,像数九寒天光着脊梁站在雪地里唱的一样。还会表演车技,常到油⿇地中学的 ![]() 苏州知青的头子,就是鲍小萌。 这―回的打,规模最大。油⿇地中学的学生非常 ![]() ![]() ![]() 快近中午时,苏州知青突然从油⿇地镇外―处集中,然后越过油⿇地镇,直扑油⿇地中学。双方也没有废话,见了面就打。 比起乡下人来,他们确实敢下手多了。那早准备好的 ![]() ![]() ![]() ![]() 再打就要出人命了。王儒安赶快派人去镇委会,让⼲部们立即来。不―会儿,就有⼲部来了。但劝不住,因为有许多知青并不属油⿇地镇管。他们就让鲍小萌住手。这鲍小萌哪里肯听,指挥着苏州知青,一次又一次地扑上去打击无锡知青,仿佛这是最后一次的厮打了,是非要把无锡知青打服了不可的。他的样子很英武,相比之下,对方的褚善露,就只剩下凶残了。但打了―会儿,苏州知青反而有点顶不住了。其中有几个被撵得无处可逃,一头钻进了我们的教室。几个无锡知青就追进教室去。双方就搬板凳砸,不―会儿工夫,就把教室搞得―塌糊涂:桌子倒了,玻璃窗砸坏了,到处在流淌蓝墨⽔。几个苏州知青就从后窗跳出去,跑进树林了,有―个没跑得了,被几个无锡知青打得半死,瘫在墙角里直呻昑。 鲍小萌急了,看清了褚善露,突然地冲上去,―脚将他踢翻在地上。褚善露手里抓了 ![]() ![]() ![]() ![]() ![]() ![]() ![]() 这时,鲍小萌站住了,双目瞪着褚善露,朝他一步一步地走过去。褚善露就扬起 ![]() 我们都希望鲍小萌能赢。鲍小萌在油⿇地中学学生的心目中是个好汉,而褚善露总做偷 ![]() 鲍小萌的目光的如两枚火珠,他 ![]() ![]() ![]() 我们挤上去看,就见褚善露的眼珠慢慢地往外 ![]() ![]() 鲍小萌说:“你们都给我扔下手中的东西,往后退!” 无锡知青就只好扔下东西往后退。 这时,秦启昌带了许多兵民来了,还背了 ![]() ![]() ![]() 油⿇地镇的医院,一下子就忙碌起来了。其中有―个苏州知青伤得很重,医生传出话来:可能要残废。 这次厮打,情节十分严重。第二天夜里,县安公局突然下来了几十个人,到处搜捕,抓了不少人。褚善露落网,鲍小萌却走脫了。有个人说,他夜里去油⿇地中学偷藕,看见―个人正往油⿇地中学急匆匆地走,样子极像鲍小萌。于是,安公局的人就都进了油⿇地中学,像在地里⼲活的农人寻找一只惊脫了的野兔,对油⿇地中学进行了好一通搜捕。荷塘、树林、辣椒地、厕所等,都搜到了,但就是没有搜到鲍小萌。公宏局的人就撤了。但我和马⽔清去河边洗手时,却看见了一只小篷船,船上有一个人,岸上又蹲了一个人(像在草丛里拉屎),穿着一般人的⾐服,可老用眼睛朝校园各处瞟。马⽔清小声说:“这是便⾐。” 于是,我们就想,鲍小萌还在油⿇地中学吗? 因为心里老有一种挂念,一种惊恐,就忘了去艾雯那儿看书。过了两⽇,突然想起来了,才赶紧去了她那儿。她的门却锁着。此后,我一连去了几次,门都锁着。我从办公室门口过了一下,见她正坐在办公室里批改作业。这就让我有点奇怪,因为据我知道,她是不太乐意去办公室跟那些人在―起的,她只喜 ![]() ![]() ![]() ![]() 这一⽇,我们正在上数学课,就听见红瓦房那边有人喊:“鲍小萌!”接着就有很多人喊:“鲍小萌!鲍小萌!”很像夏⽇夜晚望星空,―人说:“人造卫星!”于是很多人就都去望星空,并都惊奇自己的发现:“人造卫星!人造卫星!”数学老师率先出了教室,我们也就立即拥了出去。 在红瓦房与黑瓦房之间,在那块巨如屏障的语录牌下的台阶上,悠闲地坐着―个人,正是造卫。他见人多,就站了起来。 他的脸很⽩,一看就让人觉得他有十多天不见 ![]() ![]() 这之后,我们就经常看到他来油⿇地中学看艾雯。 我们都很喜 ![]() ![]() 一种人长成那副样子,总跟长他的地方分不开。种子也一样,长它的地方不―样,长出来时,就肯定不是―个样子。那些知青,与这地方的人就长得很不―样。⽪肤不同,一望便知。⾝材比例的不同,也是―望便知的。比如说姑娘们,这地方上的姑娘,长长,就成了臋大⾝肥的了,很少有像那些女知青―样苗条⾝材、 ![]() 深秋时,一天,我们居然看到了艾雯与鲍小萌一起在外面散步。其时,正是芦苇飘飞银絮,淡⻩的银杏树叶落満一地的时候。他们在秋光中慢慢地往天边走,那形像很明亮,很安静。 天底下出现这样一幅情景,这是油⿇地所有的人都没想到的。 但,人们似乎又并不感到特别吃惊。当他们的背影慢慢消失在深秋的风景中时,谁也没有觉得他们不合适,尽管大家都知道,艾雯大鲍小萌近十岁,艾雯长得不好看,而鲍小萌却长得很帅气。 我们谁也没有想到艾雯会去做 ![]() ![]() 在好长―段⽇子,艾雯沉浸到她的生活里去了,忘了我的作文,忘了让我去看那些书了。 鲍小萌也似乎成了另―个人。他的那股野气,竟如同飘落的秋叶,从他⾝上飘逝了。他很勤劳地参加劳动,每天傍晚,我们都可以看到他卷了 ![]() 但那年舂天,艾雯却几乎要被毁掉了。那天晚上,鲍小萌迟迟不归。她一次又一次地站到路口上去眺望。后来,天完全黑了,夜风也―阵紧似―阵地吹起来。她沿着鲍小萌去田野⼲活的路,一路找过去。夜⾊苍茫,她轻声呼唤他的名字,然而,世界无声无息,只有夜风掠过树梢时的沙沙声。她又重新找回来… 不久,―个消息就从黑暗里―路传来:鲍小萌死了,是被人杀死的,是那个叫褚善露的无锡知青越狱逃跑后,将一把匕首捅到了他的心脏上。 鲍小萌被杀死在芦苇丛里,据发现的人说,他躺在那里,像在那里睡觉。 艾雯―听到这消息,当时就跌倒了。我们将她送进医院。在那里她输了一周的 ![]() ![]() ![]() ⾼三第一学期将近一半时,她得到上头来的通知。通知上说,同意她调到海上去工作了。她准备离开油⿇地镇的那些⽇子,恰巧赶上了油⿇地镇开往县城的轮船坏了,拖上岸修理,使她不能离去。她等了几⽇之后,对我说:“我不想再等了。” 星期天,我借来了一只船,载着她,也载着她的行李,去十多里地外坐另一班开往县城的轮船。河⽔很満,伸向河心的树枝,不少已经快要与⽔面接触了。人从船上站起来时,可以看到堤岸那边的庄稼地以及远处的村庄。艾雯望着这些她已 ![]() 我无言地摇着橹,将她送向前方。 河⽔很清,清得见底,可见⽔中鱼虾。她有很长―阵时间低着头,望着河⽔。她见到了自己的面容,见到了一些混杂在黑发里的⽩发。 我有点累了,停―橹来,让船暂且顺流着往前漂去。 “我老了。”她轻声说道。 “你不过才三十出头。” “可比你大了了多少?” “才大十三岁。” “才大十三岁?”她微微摇了头摇“大十三岁还少吗?” 船往前漂着,我偶尔扳一下橹,将秀摆正。 她望着我问:“喜 ![]() “我不知道。” 她笑了“你已经十八岁了。” 我把她送到了船码头。往岸上搬那两箱子书时,她只让我搬上去一箱,另一箱却要留在船上“我们一人一箱。” 我―下子局促起来“我没有东西送你。” 她打开她的小箱子,拿出了我的两本作文“我抄的那两本你留着,这两本底稿就留给我。” 轮船开出时,她站在船外边,一直望着我,什么话也没有说。 轮船消失了,机器声也消失了,大河仿佛一下子笼在了洪荒里。 我坐在那箱子书上,忽然莫名其妙地哭起来… Mwu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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