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舂争及初舂景未删减无删减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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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屋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三舂争及初舂景 作者:高阳 | 书号:39782 时间:2017/9/8 字数:13740 |
上一章 第二十八章 下一章 ( → ) | |
主客仅得三人,却设了五副杯筷。曹雪芹以为还有陪客,但⼊席之后,酒已再巡,却无动静,不免纳闷。 “仲四哥,”他问“还有谁?” 仲四笑而不答,曹震却说了句:“回头你就知道了。” “芹二爷刚才是跟连三刀在谈王达臣?”仲四找话来敷衍。 “是的。”曹雪芹忽然想到:“震二哥,说王爷回京的时候,是有个庶福晋先到张家口等着接。有这回事吗?” “有啊!是去年新娶的那个。” “我想也应该是他。” “怎么样?”曹震诧异的:“你何以忽然问到这话?” “是谈夏云谈起来的。”曹雪芹将连三刀所说的情形,转述了一遍。 曹震听得很仔细,一面听,一面看仲四,终于仲四也注意听了。等听完,曹震喝了口酒,望着仲四说道:“咱们谈的那件事,有路子了。” 仲四点点头,神⾊很谨慎,不再有别的表示。曹雪芹心知其中有花样,却不便率直动问。不过看样子会牵涉到夏云,他不能不关心;私下寻思,得想个什么法子,能把他们的话套出来才好。 就这时候,仲四的一个跟班,推门进来;在他主人⾝边低声说了句:“来了。” “一个还是两个?” “自然是两个。” “好!”仲四转脸向外,大声说道:“都进来吧!” 那跟班的急趋到门,掀开棉门帘,只见进来一个妇人,后面跟这个小伙子;那妇人花信年华,初看长得不怎么好,但接触到她的视线,那双一泓秋⽔似的眼睛,有股摄人的魅力,顿时觉得她别有一种动人的风韵。 “仲四爷!”那妇人将手中⾐包摆在一旁,在席前行礼。 “来,来,献给曹二爷请安。她叫翠宝。”仲四指指点点的引见:“这是曹二爷的令弟芹爷。” “曹二爷!芹二爷!”翠宝一一请安。然后转⾝招呼:“杏香,来见两位二爷。” 那杏香带着一顶罩头遮耳的圆⽪帽,⾝上是一件俄罗斯呢面、狐腿里子的“一裹圆”脫去帽子,卸下斗篷,曹雪芹才发觉是个十六七岁的女郞,长得很⽩,也有一双灵活的眼睛;极长的一条辫子,衬着红袖棉袄,显得分外的黑。 “曹二爷!” “你叫杏香,”曹震一把拉起她来,在她冻红了的双颊上摸了一下“真是书上形容的杏脸桃腮。”说着,从荷包里掏出一枚大內赏人用的⾜⾚金钱,往他手里一塞“留着玩!” “谢谢曹二爷!”杏香请了安,把手掌伸开来,把玩着那枚金钱说:“这上面四个字,我一个都不认得。是什么呀?” “你问我弟弟好了。” “对了!”杏香看一看曹雪芹,问仲四:“曹二爷的弟弟怎么会姓秦呢?” 仲四大笑“你 ![]() “喔,”杏香向曹雪芹歉意地笑笑“芹二爷!”说着福了福。 “别客气!”曹雪芹说道:“钱上是四个篆字:万国通宝。” “原来这就叫篆字。”说着,杏香转脸去看翠宝。 “没有外人,”仲四开始安排“就一起坐吧。” 照他的指定,翠宝坐在曹震右面,杏香却与曹雪芹并作一方。坐定敬酒,又布了菜,变成对得聊了起来;向隅的仲四,不是在两面揷嘴,席面上就立刻热闹了。 “我看你⾐服多了吧?”仲四向満面泛红的翠宝说。 “是啊!”翠宝说“倒是杏香穿斗篷的好,进屋子就脫了,出去再穿;我的⽪袄穿在⾝上,脫了不像样。” “你不是带了⾐包,⼲脆到里面去换了。”说着,仲四手一指“喏,曹二爷住这里。” 翠宝双眼很快的往曹震一瞟,站起⾝来,携着⾐包进屋去了。 “你呢?”仲四又转脸问杏香。 杏香并无表示,曹雪芹抢着说道:“她自然得回去。” “我看——” 仲四还待再劝,杏香便开口了:“芹二爷说得不错,我得回去。” 仲四与曹震相视一笑,仿佛笑他们两人脸⽪都薄;曹雪芹装作不见,心里却在想,应该做点老练的样子出来。 于是他找话来谈:“你叫杏香,当然十二月里出生?” “是啊?芹二爷你呢?” “我十四月里。” “对了!四月里芹菜长得最好。” 杏香一面说,一面不断点头:那种带些稚气的认真,看来很可笑,但也很可爱。 这时翠宝已换了一件紫花布的薄棉袄,撒脚 ![]() “一直在谈。”曹雪芹接口:“看你出来了才停的。” “喔。”翠宝又说“我这妹子不懂事,芹二爷你多包涵。” “很好。谈不到包涵。”曹雪芹又问杏香:“你们是姊妹?看上去不很像。” “不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自然不像。” “那,——”曹雪芹想明⽩了“原来你们是姑嫂。” “也不是姑嫂。” 这使得曹雪芹困惑了“既非姊妹,又非姑嫂。”曹雪芹又问“怎么又以姊妹相称呢?” “那也没有什么稀奇。”杏香答说:“你们爷们儿,不也是‘仁兄’、‘老弟’的,叫得很热闹吗?” 曹雪芹语塞。曹震便即笑道:“倒看不出来杏香生了一张利口。” “我这妹子样样都好,就是嘴上,得理不让人,到头来自己吃亏。” “这倒是是实话。”仲四按着杏香的手,是一种长者的神情“你如果不是那么心直口快,那天有何至于受气。” 听得这一说,杏香的眼圈就有些红了。曹震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可断定,讲出来一定不会有趣,所以也不想问,只说:“好好儿的,⼲吗伤心?来,来,喝了门杯,咱们行个什么酒令玩。” “划拳吧。”仲四说。 “不好!”曹震否决“太吵了。” “那行什么令呢?”仲四赶紧声明“文绉绉的可不行。” “自然得想个大家都能玩的。”曹震转脸说道:“雪芹,你倒想想。” 曹雪芹最好这些杂学,连猜枚、 ![]() “什么叫‘拍七’?”杏香立即发问“我得先弄清楚。” “挨着往下报数,遇到‘七’不能张嘴,得拍一下桌子,‘明七’拍桌面,‘暗七’拍桌底。” “什么叫‘明七’、‘暗七’?” “明摆着有个‘七’,是明七;如果是七的倍数,比如十四、二十一,就是暗七。” “我懂了,没有什么难。” 这是曹震已经打算过了,随即说道:“我做令官,杏香怎么样?” “咦!”杏香问道“震二爷怎么不问别人,单单问我?” “因为你嘴厉害,意见最多,所以先问问你。你不反对,我可救药走马上任了。” “好吧!我替你放起⾝炮。” 吐语尖新可喜,连曹震也笑了;旋即正一正颜⾊,咳嗽一声,方始开口:“酒令大如军令,有几件事,大家听清了。第一,接的要快,打个顿就算违令、罚酒,连错两次,罚个‘⽪杯’——” “什么叫‘⽪杯’?”杏香揷嘴问说。 “回头你就知道了。” “不!得请令官先说明⽩。” “咆哮公堂,罚酒!”曹震神气活现地说。 杏香不服,还待声辩;仲四劝阻她说:“你乖乖喝一杯吧!不然就要罚⽪杯了。” 杏香无奈,只好喝了一杯;只听曹震又说:“罚完重新起令,逆数、顺数,或者接着数、从头数,临时再定。”接着便起令“从我起,顺数。一。” 顺数是自左往右,以下便是曹雪芹、杏香、仲四、翠宝,周而复始又到曹雪芹,拍了一下桌面,杏香喊八,再一转到了仲四,脫口喊了一声“十四”自知违令,一言不发的罚了酒。 “接着数,逆数。” 逆数便是倒回来,该杏香接令,却无动静,曹雪芹遍轻轻推了一下“该你!” “该我?”杏香慌慌张张的“怎么会该我?” “不听令官说逆数吗?” “啊,啊,不错!”杏香茫然不知所措“我该怎么办?” 曹雪芹不答,却向曹震问道“请令官的示,能不能代酒?” “第一次不准。” “那可就没法子了。”曹雪芹将自己的酒,故意泼掉些,放在杏香面前“你喝吧!” 连曹雪芹都这么说,杏香料知辩也无用;等她喝了酒,曹震说一句:“下一个接令!”曹雪芹自十五数了下去。 曹震是有意要拿杏香开玩笑,逆数、顺数、接着数、从头数,一无准则;尽管杏香整顿全神,丝毫不敢大意,但绕来绕去,到底还是将她的脑筋搅昏了,一连错了两次。 第一次是曹雪芹顺数到二十七,未拍桌面而开了口,罚酒一杯。等曹震宣示“往下接着数”杏香随即一拍桌面。暗七当作明七处理,也是一错。 “嘿!”仲四大为⾼兴“要喝⽪杯了。” “令官!”曹雪芹为杏香缓颊“第一次代酒不准,这回是第二次。” “好!姑且照准!”曹震又向杏香警告“再错,可得罚⽪杯了。” “不会错。令官请放心吧。” “不错最好。倒回来接着数。” 于是曹雪芹接着数二十九,曹震三十,下一轮该他三十五,故意弄错了自己罚酒,然后又反过来接着数,曹雪芹三十六,紧接着便是杏香的三十七。 这一下便搞得她应接不暇,四十二、四十七、五十七、六十七、七十七,轮了八圈,倒拍了五回桌子,最后一回该拍桌面,拍了桌底,终于错了。 “雪芹,”曹震下令“给她一个⽪杯。” 曹雪芹面有难⾊,杏香却还在问:“什么叫⽪杯?在哪儿?” 这对照的神态,加上令官一本正经的脸⾊,惹得仲四和翠宝匿笑不已。而曹雪芹却更觉尴尬,额上都冒汗了。 一急之下,倒急出来一个计较“我还不大会。”他说:“回头谁连错两次,做个样儿出来瞧瞧,我在缴令。如何?” 曹震尚未答言,仲四已拍掌附和;曹震自然同意,而且自己连错两次;有意作法自毙。 当然,用不着他自己下令,就有仲四越俎司命“翠宝,”他说“罚曹二爷一个⽪杯!” 翠宝看了杏香一眼,不好意思地笑着,也是为难的神气。 “这样吧!算我受罚行不行!” “不行!”杏香抱不平“你凭什么受罚?” “不算受罚,不算受罚。”仲四接口说道:“算替曹二爷代酒,不过这个⽪杯仍旧得由曹二爷给。” 杏香不知该不该反对,也不知如何反对?但见曹震喝了一大口酒,搂着翠宝,双 ![]() “原来这就叫⽪杯啊!”杏香睁大了眼说:“喂酒吗!” “对了喂酒。”仲四笑道“马喂草料人喂酒。让芹二爷喂你一喂。” 杏香 ![]() ![]() “请吧!”仲四推一推酒杯。 曹雪芹只是憨笑,翠宝便即说道:“芹二爷,你可别辜负了我妹子的意思。” 听得这一说,杏香起⾝就走,躲⼊曹震的卧室;大家都看得出来,这不是恼怒,而是羞涩。 “害臊了!”仲四向翠宝使个眼⾊“劝劝她去。” “芹二爷,”仲四等翠宝离座后低声说道:“这杏香眼界极⾼,能让她看中的人,真还不多。” “不,不!多些盛意。”曹雪芹答说:“这几天在通州等于做客,萍⽔相逢,不必多此一举了。” “跟她们这些人,谁不是萍⽔相逢。你别怕!”曹震拍拍 ![]() 曹雪芹主要的顾虑,便是曹頫;所以听得曹震这一说,意思便有些活动了,但无正面的表示,只问仲四:“她们俩到底是怎么回事?” “原是姑嫂俩,跟普通的暗门子不同;说起来还是书香人家——” 据仲四说,翠宝的丈夫叫刘剑平,原是山东东昌府的书香旧族;着刘剑平还进过学,翠宝是地地道道的“秀才娘子”但不知为何,刘剑平会跟他们的族长,接下来深仇大恨;那族长做过掌理一省刑名的按察使而发了大财,有名的心狠手辣,不知替刘剑平安上了一个什么大逆不道的罪名,居然开祠堂将刘剑平逐出宗族之外,而且具公禀给学政,将刘剑平的功名也⾰掉了。 由于家乡无法存⾝,刘剑平携 ![]() “以后就不必说了。年纪轻轻的一双姑嫂,无依无靠,不走上这条路又怎么办?”仲四又说:“不过,她们倒不是那种下三烂的货⾊;也不在家里接客。杏香尤其挑剔,心直口快,不大看得起人。” “我倒想起来了。”曹雪芹问道:“刚才提到她收了委屈,看她眼都红了,委屈相比不小,那是怎么回事?” “是——” 仲四刚一张口,发现翠宝和杏香的影子,便即住了口;曹振便即笑着问道:”酒令还行不行?” “不行了!”杏香噘着嘴说:“什么⽪杯不⽪杯,谁想出来的,这种倒霉的花样?缺德透了!”说着,仍旧在曹雪芹面前坐了下来。 “怎么样?”仲四问翠宝,又向曹雪芹努一努嘴。 “看芹二爷的意思。” “那好。”仲四遍看着曹雪芹说:“听见了吧!” 曹雪芹笑而不答,喝口酒才问杏香“你的意思呢?” “咳!”曹震大不以为然。 他刚一张口,杏香已经对曹雪芹作了回答“我要回去。” “是不是?”曹震大声说道:“人家已经说了,听你的意思,你还多问什么?叫人家又怎样再说?说我留下来陪你?年轻轻的女孩子,这话说得出口吗?” 这话说到了杏香心里。原来觉得曹震有些讨厌,这一下印象改变了,报以感 ![]() “我原是想回去的。当然,一定要留我,也是⾝不由主。还有⽇子呢!明儿来接我姐姐,不还有见面的时候吗?” “好吧。都随你!”曹震喝⼲了就说:“拿粥来喝吧。” 于是喝完了粥又喝茶,闲聊了一会,起⾝各散。仲四送曹雪芹回南屋,曹雪芹又要送杏香出门,穿过夹弄时,他握着她的手,低声问到:“明儿什么时候来?” “自然是下午。” “好!下午我不出去,等你来吃晚饭。” “嗯。”杏香捧起曹雪芹的手,按在 ![]() 到的送客回来,见翠宝为他在铺 ![]() ![]() “刚才我听仲四爷谈了,原来你们是姑嫂。” 翠宝脸上闪过一阵抑郁的神⾊“命苦!”她只说了这么两个字,再无别话。看样子,再说下去就犯 ![]() “喔,芹二爷,你管你二哥叫什么?” “震二哥,他单名震,震动的震,我从小就管他叫震二哥。” “那在府上,不都该管他叫震二爷吗?” “一点不错。” “嗯,嗯。”翠宝点点头,深有领悟似的。 看看没有话,曹雪芹再一次催促;用戏 ![]() 翠宝微微笑了一下,很仔细地将屋子里都看遍了;一一 ![]() “是的。我也累了。”曹雪芹拱拱手“多谢,多谢。”话虽如此说,他却无丝毫睡意;而且它也知道,有件“大事”未办,即使想睡亦不会⼊梦。这件大事,便是为秋月写信;洋洋洒洒,写了十三张八行信笺,方始歇手;晨钟已经动了。 醒来时,首先闻的松枝的香味,心知炭盆已经升起来了,揭开帐门一看,恰有条纤影,扑⼊眼帘;心想,这是谁?刚要发问,那条影子正侧转过来,让他看清楚了,是杏香。 “是你!” “醒了!”杏香走近来,将帐门上了钩,坐在 ![]() “我写信写到天快亮才睡的。”曹雪芹说:“劳驾把书桌上的表给我。” “我刚看过,午初一刻。” “啊!”曹雪芹一翻⾝坐了起来“快正午了!” “不必慌。曹二爷也是刚醒,还没有开房门呢!”说着,将曹雪芹的那件⽪背心拿了起来,不由得大为诧异“你这是件什么⾐服?爷儿们那有穿这种式样的坎肩儿的?” “喔!”曹雪芹接过⽪背心,从容穿着;同时答说:“这有个缘故;为了临时决定要出关,赶一件⽪坎肩来不及;我娘把她的那件给了我了。” 听得这话,杏香顿时面现凄惶,盈盈 ![]() “怎么啦?” “没有什么!”杏香掏出拴在纽扣上的手绢,擦一擦眼说:“大家都有亲娘疼,就是。”她说不下去了。 “原来是为这个伤心。”曹雪芹说:“我可没有什么话劝你。不过,你至少还有个亲人,我看你嫂子待你还 ![]() “大概仲四爷把我们的情况都跟你说了。” “是的。”曹雪芹说“我就不明⽩,你哥哥何以会结了那么深得怨?” “唉!说来话长。总而言之,心不能太直。我们家的那族长,是个老混蛋,贪赃枉法,无恶不作;有一回京里派人来查案,问起那老混蛋的事,我哥哥不该多了两句嘴。这个梁子可就结的解不开了。” “这也不是什么罪过;就算是罪过,也不至于闹到开祠堂出族,还⾰掉功名。莫非你们族里,就没有一个人说一句公道话,多向着那个老混蛋?” “这是我哥哥自己不好,中了人家的仙人跳。” “谁?” “还有谁?自然是那个老混蛋。”杏香回忆着说:“是去年夏天的事,有一天老混蛋着人来请我哥哥,说商议修宗谱的事;约的是晚饭以后,在他修道的那个小院子里见面。到了那里,満院漆黑,我哥哥心知不好,正要退出来,不到黑头里不知打哪儿钻出来四五个狗腿子,不由分说,先一个⿇核桃塞在他嘴里;拨了他的⾐服,只剩一条短 ![]() “这就不对了!”曹雪芹问道:“捉奷捉双,也不能凭他一张嘴说啊。” “自然有串通好了的人证。那老混蛋的姨娘,装得还真像在屏风后头,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说我哥哥怎么样闯进去 ![]() ![]() 曹雪芹心想,别样可以作伪,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号啕大哭,如何能假?心疑莫释,口中不觉问了出来。 “杏香,我说句话,你可别见气;也许你哥哥,真的是一时糊涂,让人抓住了把柄?” “当时我也是这样想,可是,我嫂子说,决不会!” “你嫂子又怎么知道的呢?” “当时她没有告诉我其中的缘故,后来我才知道;也是我嫂子告诉我的,”杏香低着头说“我哥哥不行了。” 遽听不解所谓,细想一想,曹雪芹方始顿悟“喔!”他说:“原来你哥哥是天阉。” “不是天生的。不知道怎么受了伤,就不行了。” “那就怪不得了!只见时只有你嫂子知道,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曹雪芹一面起 ![]() 听得这话,杏香心中掀起阵阵波澜;一年多来,荆天棘地,受尽凄凉委屈的遭遇,好不容易在这两三个月的⽇子,慢慢冲淡了,如今却又无端让曹雪芹勾勒起来。不过,记起“老混蛋”和他的姨娘,那些“狐群狗 ![]() “我得到我四叔那里去一趟,看有什么事没有?没有事,我吃了饭马上回来;最晚上灯之前一定能见面。”曹雪芹问道:“你怎么样?” “我?”杏香瞄了他一眼“又要来问我了?” “喔!”曹雪芹歉意地笑道:“那我就老实说吧,我愿意让你陪我。” “有这句话,不就行了吗?” 说完,杏香便为他打来洗脸⽔,然后收拾屋子。曹雪芹洗漱既罢,便管自己到对屋;屋暖如舂,翠宝只穿一件紧⾝小夹袄,露出两截肥藕似的手臂,替曹震在打辫子。彼此到一声“晚上睡得安稳?”曹雪芹便问翠宝,知道不知道杏香来了。 “知道。”翠宝答说。“芹二爷,我妹子是第一回这么待客人。” “嗯,嗯。”曹雪芹含含糊糊答应着,然后问曹震的行止。 “我得看看京里的人下来了没有?你先到四叔那里去赴宴一会儿;就说下午我会去。” “是!我原来也是这个意思。”曹雪芹起⾝说道:“快放午炮了,我赶紧走吧。” “慢着!”曹震问道“晚上怎么样?” 曹雪芹想了一下,老实答说:“我跟杏香约好了,上灯以前一定得回来。” “好!你们在家吃晚饭等我。我在那儿陪一陪四叔,也许有应酬,就得晚一点儿。” 曹雪芹答应着,找了仲老四的伙计相陪,骑马到了曹頫寓处;不了扑了个空,曹頫到仓厂侍郞那里做客去了。 “四老爷留下话,有差事派给你。”何谨捧出一部顺天府志来;曹頫派给曹雪芹的差事是,由京师到热河,一路上行宮所在地的里程,与康熙、雍正两朝为行宮所提的匾额对联,都抄录下来。这件差事不费事。曹雪芹吃了午饭,从容开手;不过个把时辰,便已完工。曹頫、曹震亦都先后到了。曹雪芹 ![]() “雪芹,你快回去吧,仲死回头会带两个人来看我。有什么话 ![]() ![]() “是!”曹雪芹看着曹頫问:“四叔还有什么事?” “事是有,今天总不行了。” “明儿下午吧!”曹震怕他第二天早晨起不来“明儿上午我要让雪芹替我写几封信。” “好!”曹頫点点头“你明儿下午来。” “是!”曹雪芹答应着退了出来;抬头一望,彤 ![]() 果然,马到半路,空中已飘来鹅⽑般的雪片;到地融化,最滑马蹄,那趟子手是好⾝手,一催马腹赶了上来,帮着曹雪芹收紧缰绳,才不至于倾跌,但已将他惊出一⾝冷汗。 谈到刚才几乎马失前蹄的事,杏想不由得替他犯愁。 “年底下,一路雨雪,又是山路,怎么走法?” “我自己会留神,你不必提我担心。”曹雪芹満饮一杯“这种天气,能跟你们在一起围炉喝酒聊闲天,实在是人生一乐。” “一点不错。”翠宝答说:“一年多了,心里难得有像今天这么舒坦过。芹二爷,我有句话,不知道能不能说?” “有什么不能?咱们一见如故;我说心里的话,我可是一点儿也没有把你们看低了的意思。” “我知道,我知道。”翠报一叠连声地:“这就是我心里觉得舒坦的缘故。下午我跟杏香一直在谈芹二爷你——” “⼲嘛呀!”杏香打断她的话,不让她说下去:“老说废话。” “人生在世,能说几句正经话?”曹雪芹接口“一天到晚说正经话,不把人闷死了?” “好吧!你们说正经话去吧!可就别扯上我。” “行!”曹雪芹使个小小的手段“我今儿听了一段新闻,⾜可下酒。我先让你们看一样东西;我屋子里有个嵌螺钿的乌木盒子,劳你驾给拿了来。” 杏香不知是计,很快地走了;曹雪芹望着她的背影匿笑。这一笑,翠宝自然就明⽩了。 “原来是条调虎离山之计。” “对了!”曹雪芹说:“你不是有话要跟我说吗?” “是的!”翠宝沉昑着。 曹雪芹并不催她“该说不该说,你慢慢儿琢磨吧。”他说“杏香一时回不来。” “这,”翠宝问道:“那是什么道理?” “ ![]() 这句话倒提醒了翠宝,心里在想;杏香当然知道他的用意,也会想到她会跟曹雪芹说她的事。如果她真的不愿意,一定会很快的回来,籍以阻扰他们谈话;否则就会将计就计,故意躲在南屋,容她从容细谈。因此这一下倒是试探杏香心意的一个机会,她就索 ![]() “这叫什么话。”曹雪芹摇头摇“透着有点儿玄。” “玄就玄吧。”翠宝笑道:“来、来,我敬你一杯酒,算是赔罪。” 但等到太久,曹雪芹终于忍不住了“你不是有话跟我说吗?”他说“如果不想说了,你也说一句,咱们可以聊别的。” 翠宝心想,杏香故意拖延着,她的心意便很明显了,那就不如让他们自己在枕上去私语,岂不更美?不过,为了踏实起见,至少有一句话得问一问。 “芹二爷,你老老实实说一句话,你喜不喜 ![]() ![]() 这表示回答之前,不须有任何顾虑,曹雪芹便毫不迟疑地说:“喜 ![]() “我看你也喜 ![]() 表情奇怪,话中又透着蹊跷;但也无从究诘,只怔怔的望着翠宝,毫不掩饰他的困惑。 “我看看去。” 等翠宝起⾝想到对面去看杏香时,杏香却一掀门帘,进来便鼓起嘴说:“你骗人!哪里有什么嵌螺钿的乌木盒子?” “没有?”曹雪芹故作诧异的:“我记得是放在书桌上的。” “别装了!”杏香伸一指,轻轻在他额上戳了一下“ ![]() 曹雪芹忍不住笑了;转眼看翠宝也有像嘲弄的表情,便把话顶了回去说:“你既然知道,怎么不赶紧回来?不是明摆着让我们有工夫谈你?”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赶紧回来?告诉你吧,我在屋子外面占了老半天了。”杏香伸出手来“你摸摸我的手。” “好啊!亏得没有骂你。”曹雪芹一摸她的手,果然冰凉;便又埋怨着说:“你看你,要长了冻疮,你就识得厉害了。” “赶紧 ![]() ![]() “你简直自讨苦吃!我跟你嫂子,一共也没有说上三句话,你自己罚自己站了好半天,冤不冤?” “也不能说冤。”杏香若无其事地说“想听的话,只要一句就够了。” “是吗?”曹雪芹故意扬起脸来,看这杏香问。 “我不知道。”杏香把视线避了开去,还故意绷着脸。 “这会儿别问她。”翠宝暗示着:“回头她会把我们在下午谈的一切,原原本本告诉你。” “行了!”杏香把手缩了回去,自己去捻耳垂,又摸摸脸,等自己觉得气脉都流通了,才坐下来说;“我可饿了。” 刚扶起筷子,只听门外有人声;不言可知,使曹震回来了。杏香便又把筷子放下,与曹雪芹、翠宝一起都占了起来。 “好家伙!”曹震一进门便嚷“差一点摔我一大跤。” “巧了,”杏香笑道:“真是难兄难弟。” “摔着了没有?”翠宝上前接过曹震的⽪帽子,又替他卸马褂。杏香便收拾餐桌,在上首另外摆了一副杯筷。 “这么大的雪。”曹震一坐下来,边看着杏香说:“你想回去也不成了。” “这叫下雪天留客。”杏香看着曹雪芹说:“只怕天留人不留。” 曹雪芹有些发窘,明知应该怎么回答;只为曹家的规矩严,在这样的场合,做弟弟的自然而然就拘谨了。曹震当然明⽩他的隐衷,笑着说道:“你这会儿别问他,他脸⽪子薄。”曹雪芹笑不作声,只捏着杏香的手,低声说道:“你刚才不说饿了吗?你想吃什么?” “一桌子的菜,还有火烧,我什么不好吃。” “我以为你想吃粥呢。” 杏香看了他一眼说:“你想吃粥,老实说好了;我还能不听使唤吗?何必拐弯抹角的取巧儿?”说着,她站起⾝来,袅袅挪挪得出屋去了。 原来走廊蔵风之处,架着一具小风炉;翠宝拿烧鸭架子煨着一瓦罐粥,火候已到,香味透⼊重帘,曹雪芹很想喝一碗,却不好意思差遣杏香,因而耍个小小的 ![]() “你又出来⼲什么?”杏香正揭开盖子在料理,回头说道:“外头冷,快进去!” “我陪陪你。”曹雪芹说。 杏香没功夫跟他搭话了,她一手提着“手照”一手挟着长竹筷在捞鸭架子;⽩气蒙蒙,往上直冒“手照”的火焰被冲得一闪一闪,看不真切,那具鸭架子有大,纤手力弱,很难对付。刚夹了起来“扑通”一声,又掉在粥罐里,滚烫的粥,几乎溅到她手上。 “我来!”曹雪芹说:“你只管掌灯好了。” 于是杏香将竹筷 ![]() “看你馋得这样子!”杏香笑道:“那像个公子哥儿?” “我从来都不觉得我是什么公子哥儿。你跟我处长了就知道了。” 杏香方 ![]() 魏升原是有事来回,将一罐粥端⼊堂屋以后,趋至曹震⾝边,低声说了几句,只见曹震的双眉便微微皱了起来。等魏升一出去,他说:“早点散吧!我明儿得起早。” “怎么回事?”曹雪芹问。 “明儿一大早,京里有人来,我非去接不可。”曹震又说:“与你不相⼲;你尽管睡你的。不过明儿下午,得防着四叔来找你陪他做诗。” 听着一说,曹雪芹有些紧张“四叔不会明儿上午来找我吧?” “不会,”曹震答说:“明儿一大早我跟四叔在一起,陪京里下来的人,一直要到饭后。上午不会有事。” “嗯,嗯!咱们喝粥吧!“ 这顿粥自然喝得痛快淋漓,食 ![]() “雪芹,”曹震在他们姑嫂收拾餐桌时,将曹雪芹邀⼊卧室,低声问到:“翠宝杏香,跟你谈了些什么?” 曹雪芹一是无从回答,想了一会说:“翠宝问我,喜 ![]() ![]() “还有呢?” “还有,她说,不必想别的,只说喜 ![]() ![]() “那么,你怎么说呢?” “因为翠宝的话,似乎表示我不必有什么顾虑,所以我也就老实说了。” “是喜 ![]() “是的。” “还有呢?” “没有了。” 曹震点点头,沉昑了好一会,方又开口:“虽说一切有我,不过有四叔在,也是⿇烦。”她说;“什么事你都推在我⾝上好了。” “是!”曹雪芹说:“我本来也是这么打算。” mWU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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