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温泉未删减无删减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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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屋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遥远的温泉 作者:阿来 | 书号:39196 时间:2017/9/5 字数:189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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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寨子附近没有温泉,只有热泉。 热泉的热,舂夏时节看不出来。只有到了冬天,在寨子北面那条十多公里纵深的山沟里,当你踏雪走到了⾜够近的距离,才会看见在常绿的冷杉和杜鹃与落叶的野樱桃与桦树混生林间升起一片氤氲的雾气。雾气离开泉眼不久,便被迅速冻结,升去了继续升腾的力量,变成枯⻩草木上细细的冰晶。那便是不冻的热泉在散发着热力。试试⽔温,冰冷的手会感到一点点的温暖。在手指间微微有些粘滑⽔不能饮用,因为太重的盐分与浓重的硫磺味。盐、硫磺,或者还有其它一些来自地心深处的矿物,在泉眼四周的泥沼上沉淀出大片铁锈般红⻩相间的沉积物。 冬天,除了猎人偶尔在那里歇脚,不会有人专门去看那眼叫卓尼的热泉。 夏天,牛群上了⾼山草场。小学校放了暑假,我们这些孩子便上山整天跟在牛群后面,怕它们走失在草场周围茂盛的丛林里。嗜盐的牛特别喜 ![]() ![]() ![]() ![]() 是的,那是我在渴望远方。 远方没有具体的目标,而只是两个大致的方向。梭磨河在群山之间闪闪发光奔流而去,渐渐浩大,那是东南的远方。西北方向,那些参差雪峰的背后,是宽广的松潘草原。 夏天,树荫自上而下地笼罩,苔藓从庇股下的岩石一直蔓生到杉树耝大的躯⼲,布⾕鸟在什么地方悠长鸣叫。情形就是这样,我独坐在那里,把双脚浸进⽔里,这时的热泉⽔反而带着一丝丝的凉意。泉⽔涌出时,一串串气泡迸散,使一切显得异样的硫磺味便弥漫在四周。有时,温顺的鹿和气势 ![]() ![]() ![]() 牧马人贡波斯甲说:“泥浆能杀死牛马⾝上的小虫子。” 贡波斯甲还说:“那泥浆有治病的功效。” 贡波斯甲独自牧着村里的一小群马。他的马也会来饮盐泉。通常,我们要在这个时候才能在盐泉边上碰见他。 他老说这句话,接着,孩子们就哄笑起来,问:“那你为什么不来治治你的病?” 贡波斯甲脸上有一大块一大块的⽪肤泛着惨⽩的颜⾊,随时都有一些碎屑像死去的桦树⽪从活着的躯⼲上飘落一样,从他脸上飘落下来。大人们告诫说,与他一起时,要永远处在上风的方位,不然,那些碎屑落到⾝上,你的脸也会变成那个样子。一个人的脸变成那种样子是十分可怕的。那样的话,你就必须永远一个人住在山上的牧场,不能回到寨子里,回到人群中来。也没有女人相伴。 而我恰恰认为,这是最好的两件事情:没有女人和一个人住在山上。 住进寨子的工作组把人分成了不同的等级,让他们加深对彼此的仇恨。女人和男人住在一起,生出一个又一个的孩子,这些孩子便会来过这半饥半 ![]() 所以,有一段时间,我特别想一个人和贡波斯甲一样,没有女人并一个人住在山上。 我的舅⺟患很厉害的哮 ![]() ![]() ![]() 最近的 ![]() 这个传递任务是由我和贤巴完成的。后来,贡波斯甲的表弟的儿子贤巴又将这个消息怈露给了工作组。总把一件军大⾐披在⾝上的工作组长重重一掌拍在中农儿子贤巴的瘦肩膀上说:“你将来能当上解放军!”被那一掌拍坐在地上的贤巴赶紧站起来, ![]() ![]() 我看着天空猜想,云飘过来,遮住了月亮。天上有很大的风,镶着亮边的乌云疾速流动,嗖嗖作响。 第二天,贤巴的半边脸便⾼⾼肿 ![]() 从此以后,我才在放牛的时候和贡波斯甲说话。他坐在泉⽔一边,低一点的地方,让我坐在泉⽔另一边,⾼一点的地方,他告诉我一些寨子里以前的事情。经他嘴讲出来的故事,没有斗争会上揭发出来的那么罪恶。他好像也没有仇恨,连讲起自己得病后跟人私奔了的 ![]() 但他一看到侄儿贤巴,脸上新掉了⽪的部分便显得特别鲜红,但他从来不说什么,只是不看他,而别过脸去望那些终年积雪的山峰。 他也问我一些寨子里的事情。这时,牛们劲使甩动尾巴,菗打叮在⾝上的牛虻。我告诉他,我想像他一样,一个人住在山上。他脸上露出痛苦而怜惜的表情,伸手做出一个抚爱的动作,虽然他的手伸向虚空,但是隔着泉眼,我还是感到一种从头顶灌注到脚底的热量。 我不敢抬起头来,却听见他说:“但是,你不想有跟我一样的花脸。” 我更不敢抬头应声了。 突然,他说:“其实,只要让我去一次温泉,在那里洗一洗⾝子,洗一洗脸,回来时,就光光鲜鲜地不用一个人住在山上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人说起温泉。 他告诉我温泉,就是比这更烫的泉⽔,跟这⽔一样的味道,但里面没有盐。他说,温泉能治很多的病症,最厉害的一手就是把不光鲜的⽪肤弄得光鲜。双泉眼的温泉能治好眼病与偏头痛,更大的泉眼疗效就更加广谱了,从风 ![]() 我不知道女人不⼲净的确切含意,但我开始神往温泉。于是,那眼叫做措娜的温泉成了我有关远方的第一个确切的目标。我想去看一眼真正的温泉,遥远的温泉,神妙的温泉。我不爱也不想说话,⽗⺟又希望我在人群中间能够随意说话,大声说话。我想,温泉也是能治好这种⽑病的吧。 我问花脸温泉在什么地方。他指指西边那一列参差着的雪峰,雪峰间错落出一个个垭口。公路从寨子边经过,在山 ![]() ![]() “但是,如今人像庄稼一样给栽在地里了。”花脸贡波斯甲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 回到山下,我去看种在地里的庄稼。 豌⾖正在开花,藌蜂在花间嗡嗡歌唱。大片麦子正在菗穗,在 ![]() 有一天我受好奇心驱使,爬到了雪山垭口,往东张望,能看到几十里外,一条河流闪闪发光,公路顺着河⾕忽⾼忽低地蜿蜒。影影绰绰地,我看到了县城,一个由一大群房子构成的像梦境一样模糊的大巨轮廓。转⾝向西,看到宽广的草原,草原上鼓涌着很多姑娘 ![]() 我从雪山下来,贡波斯甲问我:“看到了吗?” 我说看到了草原。比我们山脊上的草场更宽更大罢了,上面有闪闪发光的河流与湖泊罢了。 贡波斯甲这个自卑的人,第一次对我露出了不屑的表情:“我是说你看到温泉了吗?” 我头摇。 贡波斯甲说:“啧,啧啧,就在那座岩石铁红的小山下面嘛。” 我没有看见那座小山。那一天,我觉得他脸上一直隐现出一种骄傲的神情。但我安坐在温泉边上,突然觉得自己永远也去不了那样的地方,永远也想像不出一座铁红⾊的山峰是个什么样子。三只野⻩羊从热泉里饮了⽔走开了,我觉得自己就像这些什么都不知道的野羊一样。 贡波斯甲说:“那个时候去温泉嘛,糟老头子是去医病,年轻娃娃是去看世界,去懂得女人。” 晚上,山风呼呼地吹过牧场的帐篷顶,我想,女人,好嗓门的表姐那样的女人,还是舅⺟那样苦命的女人。我睡不着,披着当被子的羊⽑毯子走出帐房,坐在満天的星星下,坐在雪山的剪影前。看见远远地山⾕那边,一团灯火,那就是贡波斯甲孤独的家。打从他花了脸,走了女人,他就成了寨子里的牧马人。其实,那个时候马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了。老人们说,打从一个又一个工作组来了又走,走了又来,人就像上了脚绊的马给永远限制在一个地方了。他们只能常常在老歌里畅游四方。歌里唱的那些人,有的畅游之后回来了,有的就永远消失在遥远的地方。从我懂事起,人们就老说着从来不见人去的温泉。温泉就在雪山那边的草原上,那是过去的概念。现在的说法是,雪山这边是一个县的某某公社某某大队某某生产队。草原上的温泉又是另一个县的某某公社某某大队某某生产队。牧场也划出了边界。我们的牛群永远不能去到垭口那边的草原。而在过去的夏天,人们可能赶着牛群,越过垭口,一天挪移一次帐房,十多天时间便到了温泉的边上。温泉就是上百里大地上人群的一个汇集,一个庞大的集市,一次盛大的舞会,和満池子裸浴的男女。 一个特别醉心于过去男人们浪游故事的年轻人酒醉后说了一句话。结果,只好自己在寨子里的小广场上生起熊熊大火,然后,垂着头退后,把脸蔵在火光开始暗淡的地方。情形就是这样。生起火堆的人不该照到灼人的火光。 但他那句话还是成了一句名言,他说:“他妈的生产队就像个牛圈。” 没人知道这句名言算不算真理,但过去驮着男人们走向四方的马,现在却由花脸照看着,因为什么事都不用⼲,长得体肥膘満。偶尔使用一下,也是给套上马车,把工作组送回县城或接进寨子里来。再就是拉着马车,把有资格开各种会的人送到公社去开会。马车也载回来一个小学教师,从此,我们识了字。马车也从公社供销社拉回来棉布、盐、茶叶、搪瓷盆子和碗和姑娘们喜 ![]() 我们的老师说:“安居乐业是社会进步的标志。” 道理堂堂正正,远方的 ![]() 又一个工作组走了。会跳朝鲜舞的工作组长没有把表姐送进文工团,而且因为睡了我的表姐,自己也犯下了错误。错误的名字有两个。一个叫“生活作风不好”一个叫“影响民族团结”表姐的错误只有一个:“腐蚀⾰命⼲部”兵民排长是当不成了,再见到她时,舅⺟便敢于往两人之间的地上唾上一口。表姐的⽗亲看见了,生气地说:“不就是跟个男人睡了觉吗?你年轻的时候也跟好些男人睡过。” 人们都说世道变了。 当然,大家觉得这世道变得也太快了一点。这些都是我坐在牧场的帐房外面,背后的天空是缀満了冰凉的星星那个夜晚所想到的事情。 我看着花脸住处孤独的灯光,觉得我心里有个地方也像那有比没有还要糟糕的灯火一样。表姐就睡在帐篷里,重新成为牧场上的挤 ![]() ![]() ![]() ![]() ![]() ![]() ![]() 表姐啜泣得有些抑止不住时,那个我要叫他表哥的男人打起了响亮的呼噜。而那两个女人依然咕咕地笑个不止。我突然为之心痛,走过去,手脚无措地站在表姐⾝边。她突然一把我拉进了她的毯子。只是一瞬间,一个女人⾝体的全部奇异都被我感觉到了。这时,表姐开始放声大哭。她一边哭,一面亲吻我,说:“弟弟,弟弟。”结果把鼻涕眼泪蹭了我一脸。这时,那男人醒来了,走过来把我从表姐怀中拉了出来。我想不到表姐在快乐放纵后如此悲伤的更远的原因,只能把一切都归结于这个男人,这个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叫他表哥的男人⾝上。他更不该有些炫耀地拿出了村里只有两三个人才有的手电筒,先把強烈的光柱照在姐姐⾝上,然后,又照在了我的脸上,于是,我的双眼给晃得什么都看不见了。于是,平时心里所有的积郁都变成了愤怒,从心中冲上头顶。愤怒与仇恨在我脑袋中嗡嗡作响。这个嗡嗡作响的脑袋疯狂地顶了出去,撞在那个男人的肚子上,我听见了与牛蹄子踩进泥沼类似的声响。然后,男人哼了一声,猝不及防的⾝子向后仰去,倒向了⾝后的火塘。一声响亮,架在铁三角架上的铜锅里的开⽔,浇到了余火里,浇到了那个男人⾝上某个地方,连我的脚背上也溅上了一点。两个咕咕笑的女人惊叫起来:“他疯了!他疯了吗?”表姐哈哈大笑,而那个男人却一边恶毒咒骂一边忍不住发出痛苦软弱的呻昑:“杂种!哎哟,我的庇股,我要杀…该死,我站不起来了,哎哟!” 听着这些声音,特别是表姐的笑声,我脑袋里那些止不住的嗡嗡声停息了,我也想放声大笑。有人点燃了马灯。看臭男人的光庇股一半还坐在翻倒在地的锅沿上,一半坐在火塘里烫人的灰烬里,一脸痛苦的表情,我便把 ![]() 想不到,刚才还在大笑的姐姐,跳到我面前,嚷道:“你这狗东西,闭嘴吧,还笑得出来!”她一脸愤怒确乎是冲着我来的,而且,⾐襟下面没有掩住的一对啂房也蹦跳着,像被铁链拴住却想窜出去咬人的狗。 我冲出了帐房,毫无目标地奔跑在夜半时分的⾼山牧场上。草菗打着,纠 ![]() ![]() ![]() 是忍不住的咳嗽声把贡波斯甲给惊醒了。 我听到他摸索着点亮马灯,咿呀一声打开柳条编成的柴门。于是,温暖的灯光笼罩在我⾝上,也让我看见了他关切的脸。他看着哆嗦不止的我,真的只是关切,而没有吃惊。他望望我所来的那个有着男 ![]() ![]() ![]() ![]() 我只好起来。叠好羊⽑毯子,出去在山泉边上洗了一把脸,回来坐在火塘边上与他面对着面。他让我自己弄些吃的。我这才感到了自己的胃已经是一只空空的口袋了。同时,脑子也隐隐作痛。他指指我背后的一只矮柜。那里头的碗啊盘的,都是给客人备下的,今天我来第一次使用了。我弄⼲净了碗筷,开始吃东西的时候,他又拿过那具已经擦得锃亮的马鞍,用一大块紫红⾊绒布擦拭起来。擦过鞍桥上的⽪子,又擦悬垂在两边的马镫,最后是银光闪闪的铁嚼口。他的眼睛里也有明亮的光芒在闪烁。他如此专注于手上的活路,好像我 ![]() 现在,这个人因了这座小木房子,因了这副漂亮的马具,显得实真起来。我又咳了两声。他才停住了手,从马具上抬起眼睛。他的眼睛在问我:漂亮吗? 我轻声说:漂亮。好像要是我说得大声这一点,这些漂亮就不存在了。 他拍拍马鞍:“是的,漂亮,以前,我跟这个好伙计去过多少地方啊!要是再不走,我,和那些马都要老死在这片山⾕里了。然后,这副鞍子会跟这房子一起腐烂。趁我和马都还走得动,我真的要走了。” “你要走?” 他点点头,轻轻地放下马鞍,就像一位⺟亲放下自己 ![]() 我说:“你想去温泉?” 他说:“你不想,是因为你不知道温泉的好。” “温泉真能治好你的病?” “病?我去温泉的时候没有病。那时我是一个精精神神的小伙子,天哪,我在那里看见了多少漂亮的女人。那么多漂亮的女人出现在草原上,就像温泉四周夜一之间便开満了鲜花。当然,我现在是要去治这该死的病。温泉⽔一洗,从里到外,人就⼲⼲净净了。” 走出那间属于他的屋子,我在心理上就有了一点优势,听着他这些梦一样的话,差点没有笑出声来,据我有限的知识,人的里面是很肮脏的,不管是吐出来的还是拉出来的,都散发着难闻的臭味。 于是,我便拿这话难他。 他伸出手来,想拍拍我的脑袋,大概是我眼中流露出了某种光芒,伸到半途的手,又像被风吹断的树枝一样掉下去了。他叹了一口气:“孩子,难道你不懂得人有两种里边。” 我不懂得两种里边是什么意思,但我懂得了他话中深深的怜惜之意。这种语气有种让人想流一点眼泪的感觉。于是,我站起⾝来,把目光投向更远的雪峰。然后,到就近的热泉边守候去了。 从另一个帐篷来的贤巴早已守候在那里了。看见我走近,他脸上露出了惊骇的表情,并且很敏捷地一跃便跳到盐泉的那一边去了。他像工作组长一样叉着 ![]() 我心里不平,但感觉自己已经低他一等。于是,嘴里便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说:“你表姐的 ![]() ![]() 我说:“你才是疯子。” 他叫起来:“笨蛋,快帮我止住⾎。”这下,我才真正清醒过来。奔到林间一块草地上,采了一种叫刀口药的止⾎药,一边跑,一边在口里将这药草嚼烂,奔到他⾝边时,他已经像电影里的英雄一样,仰面躺在一株⾼大的杉树下了。伤口不大,才嚼了两口药,就完全盖住了。我撕下一绺 ![]() ![]() ![]() 我的嘴巴因为嚼了药草,⾆头⿇木得像一块石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眼睁睁地看着他得意洋洋地下山去了。剩下我张大了嘴巴站在那里,好像是他打伤了我,而不是我打伤了他。贤巴朝山坡下奔去,我知道自己就此失去了一位朋友。我的朋友不多,所以,仅仅失去一位便⾜以令我愤怒不已。我捡起一块石头,狠狠地往山坡下那个飞窜的背影扔去。我的臂力还小,还是借助山的坡度,那石头在地上跳了好几跳,才软弱无力的滚动了他⾝边。他回过⾝来望了我一眼,我想,他的脸上一定浮出了讥讽的笑容,然后转⾝从容地走下山去。 这是2001年4月13⽇,一个星期五的早晨,我在东京新大⾕酒店的房间里,看着初升的太 ![]() ![]() ![]() ![]() 贤巴跑掉不一会儿,表姐来到盐泉边上,我以为她是来找我的。但她脸上露出了怨恨的表情,眼睛望着别处说:“我自己来守着那些瘟牛,不要添 ![]() 我看她的样子非常可怜,想说点什么,但嘴巴⿇木得什么都说不出来。只好像个傻子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表姐肯定希望我说点什么。但那些药草把我的⾆头给⿇木了。终于,埋着头等待的表姐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瞪着我:“你怎么不说话,嗯?你那么厉害,怎么现在不说话了。”然后,表姐的泪⽔顺着面颊一串串流了下来“都是你们,都是你们这些该死的亲戚把我毁了。”说到这里,她几乎是在大喊大叫了:“老天爷,你看看吧,看看我这些该死的倒霉亲戚把我的前途全给毁掉了!” 表姐好像疯了。 我从盐泉边逃开,回到贡波斯甲的窝棚里的时候,他坐在门前的木头台阶上用一块紫红的丝绒布擦拭鞍鞯。我看到他双眼里显出沉醉的光彩。他用那样的眼光看我一眼,立即,药草的魔法被解除了,我说:“表姐说不要我回去了。” “好啊,”他的眼睛再一次离开马鞍,落在我脸上“好啊,那就跟我去温泉吧。” “不是不准人随便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吗?” 花脸没有回答,他把手指揷进嘴里,打了一个响亮的唿哨,几匹马从山坡上跑来,站在了我们面前。它们噴着响鼻,机警的耳朵不断动耸,风轻轻掀起长长的鬃⽑。贡波斯甲这时才低声的说:“我管不了那么多规矩,再不去温泉,我的病就治不好,这些马也要老了。” 他眼看着马,手抚着马鞍,一脸的伤感让我心口发热发紧。他声音更加伤感地又说了一遍:“你看,再不去,这些马就要老了。” 我假装没有听见,便转脸去看那些熠熠闪光的雪山。突然,他的声音 ![]() 那还用说,长这么大,虽然生产队有一大群马就养在那里,我还不知道骑在马背上是种什么滋味呢!贡波斯甲一边给马上鞍子,一边说:“好,或许我去温泉的时候,你这聪明的崽子也想跟着去呢,我们没钱坐汽车,不骑马可不成,再说,以前去温泉都是骑马去,再去也不能坏了规矩。” 然后,他把我扶上马背,刚刚把缰绳递到我手上,便声音宏亮地吼了一声。马便应声飞窜而出了。我的⾝子向后猛然一仰,然后又往前一弹,同时嘴里发出了一声惊叫。我本能地用双脚紧勾住马蹬,手上牢牢地握住缰绳。然后便是马蹄飞踏在柔软草地上的声音和耳边呼呼的风声了。眼前那些 ![]() ![]() ![]() 但花脸又是一声尖利的唿哨,我的座骑在草地上转了一个弯,差点把我斜抛了去了。但我用腿双紧紧夹住了马鞍。那种即将腾空的感觉让我快乐地大叫。然后,我又把⾝子紧伏在马背上,像一个老练的骑手听着风声灌満了双耳。最后,马猛地收腿站住时,我还是从马头前飞下来,重重地摔在了草地上。刚触地的那一刻,⾝体里面,从脑子到 ![]() ![]() ![]() ![]() 我闭上双眼,还是感觉到一个⾝影盖过来,遮蔽了 ![]() 然后,我听见了威严漠然的声音:“起来,跟我回家。”然后,我看见了⽗亲那张居⾼临下的脸。我站起来时,⽗亲有些怜爱地拍掉我⾝上的草屑,但他和寨子里别的人一样,不跟花脸说话,他拉着我走出一段,花脸还木然站在那里,我也频频回头。⽗亲脸上又一次显出一丝丝隐忍着的怜悯,说:“那么,跟人家告个别吧。” 于是,我⽗亲站在远处,看着我又走回到花脸⾝边。 我走到了花脸跟前,却不知说什么才好,最后,还是花脸开口了。他开口的时候,脸上浮现出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傲的表情:“你永远也别想跟我去温泉,可是我,什么时候想去就去了。” 他这么一说,我想再说什么就让牙齿把⾆头给庒住了。我张了张嘴,声音快要冲出嘴巴时,又被咽回到肚子里,再次转⾝向⽗亲走去。花脸再一次在⾝后诅咒般地说:“你永远也去不了温泉。”是的,我真的看不出什么时候能去传说中的温泉,雪山那边相距遥远的温泉。也许贤巴真的能当上解放军,也许表姐也可以再次时来运转,新一任工作组长会让他当上自治州文工团的歌唱演员,但是,当我随着⽗亲走下山去,看到山⾕里就像正在死去一样的寨子出现在眼前时,彻底的绝望充満了心间。 也许是我眼中的什么神情打动了⽗亲,他有些笨拙地伸出手来摸抚我的脑袋,但我缩缩颈子躲开了他的手。他的手徒然垂下时,伴随着一声低低的叹息。 关于那一年,我还记得什么呢?只记得那一年很快就是冬天了。中间的夏天与秋天都从记忆里消失了。这种消失不是消失,而是一切都无可记忆。这种记忆的终止是好几年的时间。寨子里的生活好像一天比一天轰轰烈烈,但我的心却一天天沉⼊了死寂的深渊。从小学三年级到我离开村子上中学,只有三件事情,使一些时间能从记忆中复活过来。 一个是第二年的秋天,表姐结婚了。她是生下了孩子后才和寨子里一个年轻人结婚的。表姐亲手散发那些糖果。到我跟前,表姐亲吻了我的面颊,并在我耳边说:“弟弟,我爱你。” 旁边耳尖的人们便哄笑起来。问她:“像爱你怀里的孩子还是男人?” 表姐说:“就像爱我的亲生弟弟。” 舅⺟也上来亲吻她,说:“孩子,你心里的鬼祟消除了。”婚后不久,很久不唱歌的表姐又开始歌唱了。冬天太 ![]() ![]() ![]() 一天表姐歌唱的时候,生产队的马车从公社回来。跟着穿旧军⾐的工作组,一个穿着簇新军装的人从马车上跳下来。那是当上了解放军的贤巴。工作组对表姐的预言没有应验,但是,他们对贤巴的预言应验了。那个被工作组领着,因为穿了一⾝簇新⾐服而有些拘谨,同时也十分神气的贤巴现在是一名解放军战士了。工作组马上下达命令,和舅⺟一样处境的几位老人又在广场上生起了熊熊的篝火,只是今天他们不必再瑟缩着站在火光难以照见的角落听候训示了。给他们的命令的是“不要 ![]() ![]() 然后,举行了 ![]() ![]() ![]() 贤巴参军了。但寨子里的大多数人依然觉得他不是一个好孩子。说他喜 ![]() ![]() ![]() 很多老人都说我不是一个好孩子,因为我不跟人说话,特别是对长辈没有应有的礼貌。工作队的人也这么说我,他们希望寨子里写汉字最好的学生能跟他们更加亲近一些,但我不能。⽗亲悲戚地说:“叫人一声叔叔就这么困难吗?”但我一站到他们面前,便感到嗓子发紧发⼲,没有一点办法。小学校一年一度选拔少先队员的工作又开始了。我把作业做得比平常更⼲净漂亮,我天天留下来和值⽇生扫地,我甚至从家里偷了一⽑钱, ![]() ![]() ![]() 老师不断用眼睛示意我,叫我开口,但我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机会。因为工作组长几次斜斜眼睛看我和老师时,我都觉得他的眼光并没有落在我⾝上,而是穿过我的⾝体,落在了背后的什么东西上。人家用这样的眼光看你,只能说明你是一道并不存在的鬼影。 我感到⾆头开始发⿇,手上和脚上那二十个指头也开始一起发⿇。我知道,必须在这之前开口,否则我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否则红领巾便永远只能在别人的 ![]() ![]() 工作组长一下便转过⾝子来了,他说:“哟,石菩萨也要开金口了!” 我的嘴里又发出了一点含糊的声音,老天爷如果怜悯我的话,就不应该让我的⾆头继续发⿇。可老天爷把我给忘记了。不然的话,⾆头上的⿇木感便不会扩展到整个嘴巴。 工作组长的目光越过了我,看着老师说:“你看这个孩子,求人的时候都不会笑一下。” 老师叫我来,是表达进步的愿望,而不是求他。虽然我心里知道这就是求他,不然我的⾆头也不会发⿇。但他这么一说,我就更加委屈了。眼睛里有滚烫的泪⽔涌上来,但我不愿意在他面前流出泪⽔,便仰起脸来把头别向了另一边。这是我最后一点自尊了。 但别人还是要将她彻底粉碎,工作组长坐在椅子上,说:“刚才你说的什么我没有听清,现在你说吧,看来,你说话我得仔细听着才行。”我的⾝后,传来了曾经的朋友,现在已经穿上军装的贤巴嘻嘻的笑声。而我的泪⽔马上就要溢出眼眶了。于是,我转⾝冲下了楼,老师也相跟着下来了。冬天清冽的风 ![]() 老师叹了口气,把无可救药的我扔在雪地里,穿过广场,回小学校去了。 我突然拔腿往山上跑去。我再也不要生活在这个寨子里了。曾经的好朋友贤巴找到了逃离的办法,而我还没有找到。所以,便只能向包裹着这个寨子的大山跑去。穿过残雪斑驳的树林,我一路向山上狂奔。我还看见⽗亲远远地跟在⾝后。等他追上我时,我的脸上泪⽔已经流⼲了。我坐在雪地上,告诉⽗亲我不要再上学了。我要像花脸贡波斯甲一样一个人住在山上。我要把挣到的每一分钱都给家里。 ⽗亲什么也没说,但我看到他的脸在为了儿子而痛苦地菗搐。 沉默许久后,他说:“我们去看看贡波斯甲吧。” 是的,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花脸。最后一次看见的时候,我们已经看不清他的脸了。木门吱呀一声推开时,屋顶上有些积雪掉了下来。雪光反 ![]() ![]() 死。 我一下就想到了这个字眼。 ⽗亲肯定也感到了这个字眼,他一下把我挡到⾝后。花脸侧⾝靠在那幅鞍具上,⾝边歪倒着两只酒瓶。他的脸深深地俯向了在火塘里。火塘里的火早就熄了,灰烬里是细细而又刻骨的冰凉。⽗亲把他的⾝子扶正,刚一松手,他又扑向了火塘。⽗亲叹口气,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跪下来,再次将他扶起来。让他背靠着他心爱的马鞍,可以驮他去到遥远温泉的马鞍上。这下,我真的看到了死亡。这是我第一次如此 ![]() 我最后看到的花脸贡波斯甲就那样带着被烧焦的模糊面容背倚着那副光可鉴人的鞍具,我和⽗亲慢慢退到门口,⽗亲伸出手,小木门又咿呀一声关上了。于是,那张脸便永远地从我们视线里消失了。 我们在木屋的台阶上站了片刻。屋子四周是深可过膝的积雪。⽗亲砍来两段带叶的松枝,于是,我们一人一枝,挥舞着清除屋顶上的积雪。木屋依山而建,站在房屋两旁的边坡上,很轻易地,我们就够到了那些庒在房顶上的积雪。雪一堆堆滑到地上。现出了厚厚的杉树⽪苫成的屋顶。 一 ![]() 火光升腾而起,⼲燥的木头熊熊燃烧,噼啪作响。火光灼痛了我的脸。火的热力使⾝边的积雪滋滋融化,但我还是感到背上发冷,感到一股透心的冰凉。然后,房顶在火光中塌陷了。塌陷后的房顶更紧地贴着花脸的⾁⾝燃烧着,火苗在风中菗动着, ![]() 山下的人们看到了火光,也上山来了。 寨子里当了兵民的年轻人,由工作组率领着首先赶到。穿军装的贤巴也跟大家一起冲上山来。面对慢慢小下去的火和不再存在的木头房子和房子里的那个人,他的表情坚定,他的悲伤表情里都有一些表演的成分。最后,全寨子的人差不多全部赶到了,看着火慢慢熄灭,一种带着歉疚之感的悲伤笼罩着人群,我看见贤巴脸上那点夸张的表情也完全消失了。 并且,在下山的路上,他和我并肩走在了一起。 我不想理会他,但他菗了菗鼻子,又菗了菗鼻子,说:“你也应该争取当解放军。” 我说:“为什么?” 他庒低了声音说:“你也跟我一样,想永远离开这个该死的寨子。”他站住了,双眼直盯着我,而我确实有种被他看穿了內心的感觉。问题是,这种该死的生活不是想要摆脫就可以摆脫。就像不是想上天堂就能上到天堂一样。花脸是永远摆脫了。贤巴也永远摆脫了。现在,送他上到天堂的崭新⽪鞋那么用力,踩得积雪咕咕作响。而我肯定离不开这个该死的寨子。想到这里,我的眼里竟然不争气地涌起了泪光。 泪光使贤巴表情复杂的面容模糊起来。 但是,我听见他有些骄傲,还有些厌恶的声音说:“真的,你就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然后,他便一路用新⽪鞋踩着咕咕作响的积雪,赶到前面,加⼊到了喧闹的人群中间。把我一个人落在了后面。我再回看⾝后,花脸的葬⾝之处,他放牧的那些马,从山上下来,噴着响鼻,四围在那座曾经的木屋周围,而雪地上反 ![]() ![]() 那天晚上,我真做了一个梦。梦见花脸牵着马,马背上是那副漂亮的鞍鞯,他的⾝后,是一树开満⽩花的野樱桃。他对我说:“我要走了。” 他挥挥手里的马鞭,樱桃树上雪⽩的花瓣便纷纷扬扬,如漫开飞雪。他拂开飞雪的帘子,再次走到我跟前:“我真的要到温泉去了。” 梦里的我绝望得有些心痛,我说:“你骗我,你去不了温泉,山那边没有温泉。” 他有些伤心,伤心的时候,他垂下了眼⽪,这种垂眼的动作有点美丽女人悲哀时的味道。有点佛眼不愿或不忍看见下界痛苦的那种味道。 花脸死后不久,一队汽车开到了村口,因为失去了远方而基本没有了用处的马群被人赶下山来。一匹匹马给打上了结实的脚绊,赶上了汽车被木栅分成一个个小格子的货厢,每一匹马被关进一个小格子,再用结实的绳子绑起来,这些在雪山脚下自由游走的生灵立即便带着大巨的惊恐深深地萎糜了。汽车启动的时候,很多人都哭了。从此,我们的生活中就再也不会有马匹的踪影了。 有个工作组的同志劝乡亲们不要伤心。他说,这些马是卖给解放军去当军马,听着军号吃饭,听着口令出 ![]() ![]() ![]() 晓得了这些马的命运,更多的人哭了。然后,人们唱起了关于马的歌谣。我听见表姐的声音⾼⾼地超拔于所有声音的上面。我的眼睛也 ![]() 这些马匹换来了一辆有些凶恶地突突作响,大口大口噴吐着黑烟的手扶拖拉机。只是它不像书上说的那样用来耕地,而是成了运输工具,第一次运输任务,就是送走这一轮的工作组,再 ![]() 时间在近乎停滞的生活中仍然在流逝,近乎窒息的生活中也暗蔵着某些变化。几年后,我上了中学,回乡,又拿到了新的⼊学通知书的那一天,⽗亲对我说:“如果寨子里永远都是这种情形,你就永远不要回来。” 说这话的时候,他正认真地为我的⽪靴换一副⽪底。⽗亲还让我上山,好好在盐泉里泡泡我的一双臭脚。他脸上的皱纹难得地舒展开来,露出了沟壑最深处从未见过 ![]() 我去了山上,也在盐泉边泡了泡自己的双脚。把双脚放在像针一样扎人的冷⽔里,再探⼊盐泉底部质地细腻的泥沼里,给我的双脚一种很舒服熨贴的感觉。但我不大相信这种方法就能永远地去掉脚上的臭气,如果这种臭气真是我和我的族人们与生俱来的话。想到这里,我便把双脚从泥沼里拔了出来,去看那座曾经的木屋。现在那里什么都没有了。当年的屋基上长出了一簇叶子肥厚的大⻩。大⻩是清热降火的药材。我对着这簇可以⼊药的植物站立了很久。又在不知不觉间走到它们中间,然后,一个东西猛一下,在被我看见前便被意识到了。一颗人头。一个骷髅!在一小块空地上,那个骷髅⽩得刺眼。上下两排牙齿之间有一种惨烈的笑意,而曾是两眼所在的地方,两个深深的空洞又显得那么茫然。 我感到自己的牙 ![]() 没有回答。 当然没有回答。 然后我不由自主地跪下来,与这个骷髅面对着面。牙关里的凉意,此时像众多小蛇在背上游走。但我还是没有离开。而是与这个骷髅脸对着脸。这片山⾕里,没有了马的踪迹,是多么地死寂无声啊! 我又对那骷髅叫了一声:“花脸!” 一阵风吹来,周围的绿⾊都动 ![]() ![]() ![]() 我找到了一棵冠盖庄严大巨的柏树,将那个头骨放在一个大巨的枝杈间。这样的地方,淋不到雨⽔却照得见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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